此刻在城隍庙的正殿内。
除了刚刚冲进来的四部将之外,其他神官都中了银蛛的幻术。
城隍爷一直站在堂上,原本整个是呆了一般。
现在突然转醒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刚刚——是怎么回事?”
城隍爷紧锁着眉头,头仿佛吃痛一般,用手扶住。
其他神官们,本也是如梦如幻的表情,现下眼中慢慢聚了神采。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茫然。
而文判官呢,依旧昏迷倒地,毫无知觉。
夜游神也醒了,甘将军连忙上前,助他起身。
“城隍爷,您可有大碍?”甘将军上前问道。
城隍爷摆摆手,问了座下几位,皆说没有大碍,只是仍有些头晕。
他便让堂官们扶着文判官和夜游神,先下去诊治。
春夏秋冬神和文武双差,应声后便作揖退下了。
白无常见城隍爷恢复了神智,连忙上前禀报。
“方才殿内外鬼差神官们,全都被蜘蛛精的梦网所困。”
“那蜘蛛精在钟楼上对着月亮结网,将整座城隍庙都裹覆在梦境中,难以自拔。”
“我和黑无常从外面回来,见众人全都丢了魂,查探一番后才发现这蛛网。”
话音刚落,黑无常范无救将背上的包袱展开,摊在地上。
里面是一只巨大的银色蛛网,每一根丝都如割喉利刃,透着锋利的光茫。
“众人千万莫动,这蛛网锋锐无比,小心割伤了自己!”黑无常提醒道。
流萤赶忙插嘴:“对对对,这个真的特别厉害!”
“我刚差点就被这给切成一块块儿的了!”
城隍爷看了看地上的银蛛丝网,又看了看黑白无常,
点头说道:“今夜幸亏你们及时赶回,不然这城隍庙要出大事了。”
“哎,想不到这文判官竟被蜘蛛精附身。”城隍爷不禁感叹。
“她能困住殿内外那么多神官鬼差,足见这蜘蛛精法力深厚。”
流萤故作老练地点评起来:
“确实,这银蛛可不是一般的蜘蛛精,她结成的网本就是件厉害法器。”
“而且要修炼出她这般高深的幻术,也实属罕见呢。”
城隍爷看向堂下的黑白无常,连忙问道:
“你们今日暗访,可有探查到什么?”
黑白无常对视了下,面色阴晴不定,还是白无常先开口了。
“禀城隍爷,我们用追魂符追寻未果。”
“于是又试了逐邪令,果然见一股邪气在鸡笼山上奔窜,最后往密林里逃去。”
城隍爷推断道:“看来,这邪祟的老巢可能就在密林中。”
“若是如此,那几十条阴魂,很可能被掳走困在里面。”
黑无常作揖说道:“属下也是做此猜测,但我等法器不便在密林中施展。故而不敢贸然深入,特先行回来禀报。”
城隍爷点头称是:“确实不可莽撞。几十条阴魂都能掳走的邪祟,邪力不可小觑。”
这时,梁上有个影子飞身下来,落地轻盈无声。
是挑着扁担的刑爷,拎着像一只掉皮土豆的土地公。
“刑爷!你好厉害啊!土地公?你醒醒哇!”
流萤冲上前去,又是夸耀刑爷,又是拍打土地公的脸。
土地公嫌弃地别过了脸去。
“莫挨我,你这倒霉鬼,触我霉头!”
流萤却一点也不恼怒,仍是笑呵呵地。
“老头,幸好你没事!”
土地公哭丧着脸嚷嚷道:
“我差点——差点就命丧当场了!”
“活了这千万岁,第一次见这么瘆人的女妖精!”
“嘿嘿,那是你见识少!你看刑爷,面无惧色、从容应对!”
流萤说着就冲刑爷竖起大拇指。
“不过,刑爷,你是有什么厉害的法术,能阻断梦网吗?”
“我寻思了下,刚殿内就只有你没有入套哇!”
刑爷看了一眼流萤,身子转向城隍爷后才回答道:
“我背负的这些刑具上,皆沾染了万千鬼魂的戾气怨念,煞气甚重。”
“那蜘蛛精刚使用的梦网虽无毒,却是动用邪念所织,网内充斥着煞气。”
“以煞挡煞,所以我没有落入梦网。”
“那土地公呢?他稍晚时还能说话作证,还哭了呢,难道说的都是梦话?”流萤继续问。
刑爷又解释道:“土地公起初并未入梦,他脸上沾着泥,土帮他挡了煞气。”
“但后来他哭了,土冲走了,所以最后他也是入了梦的。”
土地公被这么一说,脸上顿时露出窘态。
白无常见到土地公,突然想起有事要问:
“土地公昨夜在鸡笼山上,可察觉什么异常?”
土地公听到又有人问起自己,哭丧着脸说:
“我都说了千回百回,我昨夜喝醉了,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哇!”
白无常眼里闪过一丝怀疑,悠悠说道:
“我听说土地公素爱畅饮,这刺桐境内都在传一句「千杯难醉土地公」,怎的偏偏昨夜就醉得不省事了呢?”
土地公的脸霎时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昨夜、昨夜喝了放在树下的一壶酒。”
“本以为、以为是谁的供奉,谁知喝了几口竟、竟醉了。”
说完边羞惭地低下头。
白无常见土地公这般说法,自是不信,却不急着逼对方吐露真情:
“土地公,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毕竟几十条阴魂在你的地盘消失,如果找不回,我们也只能上报酆都了。”
“届时酆都派人下来查探,难免会牵扯到你酒后渎职。”
“若再捅到天庭去,虽说这罪过是轻的,但也让您晚节不保啊……”
白无常说的委婉曲折,其实是在默默敲打土地公。
这颗老土豆听了后,果然面露难色,足见白无常所料不假,他果然有事瞒着。
迟疑了片刻,土地公憋不住了,终是吐出了新料:
“也不是全然无知无觉……饮醉时我听到「笃—笃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脚步声?”
“脚步声?”这世间有谁的脚步声是笃笃作响的呢?
“土地公,你确定没有听错?”白无常再次确认。
“哎呀,你们又要逼我说,我说了你们又不信。我就只听到一串笃笃声响,旁的没了!”
“就算被叫去天庭,我也是这个说法!”
看土地公这般笃定,可见此话确实不假。
“看来昨夜还有旁的在鸡笼山出没,「笃—笃笃」的脚步声会是谁呢?”
众人陷入了深思。
流萤也想不出,这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声响,
这「笃笃」听起来倒像是竹棍敲在地上的声音。
“莫不是竹子成了精?在地上跳着玩?”流萤自言自语。
当众人皆不得要领时,刑爷开口了:
“敢问土地公的丛祠,是否一直安置在鸡笼山,那棵歪脖子树下?”
土地公点头称是。
刑爷继续问:“那歪脖子树下,另一座丛祠,是否依旧如故?”
土地公一时噎住,说不上话来。
流萤突然想起白天她去找土地公,确实见到另一座奇怪的神龛。
“哦!对!确实有一个很奇怪的神龛,里面站了一个丑八怪!”
刑爷看了一眼流萤,浑浊的眼珠里,深不可测。
“那是山魈的神龛。”刑爷说。
“昨夜「笃—笃笃」的脚步声,可能是山魈跛足而行的声响。”
众人一听山魈夜行,皆是面色一沉,连城隍爷眉头都锁得更深了。
“山魈?很厉害吗?看上去像只丑猴子。”流萤无知地咧嘴问道。
见土地公干瞪着眼看着自己,流萤心里暗暗不爽:难道我又说错话了?
刑爷的眼睛如鹰隼一般,聚神思索后,才缓缓开口向流萤解释道:
“山魈是山中精怪,多存于南方深山密林之中。形如小儿,人面长臂。黑毛赤目,面白赤唇。独足反踵,手足三歧。步急如风,身行如电。能呼啸攀岩,又能飞跃林间。”
“祭祀他干嘛啊?”流萤想起那神龛里的丑八怪,确实像一只黑毛独脚的猴子。
见流萤不清楚这南方山林中精怪,白无常谢必安接过话来解释道:
“山魈能化作人形,能说人语。若是行经他所在的山中,见到他必得留下钱财、随他戏弄。若不依所愿……毁宅灭坟,在所不惜。所以这山中行人过客,皆怕山魈。在大树或陡崖之下、这些山魈经常出没之处,多是建了祭祀他的从祠神龛。”
流萤一听,简直无语嘛,撅起嘴嘟囔起来:
“这种爱作弄人的精怪也有人拜?这里可当真是无所不拜了!”
白无常一听此事牵扯到山魈,连忙对着城隍爷正色道:
“那片密林本是山魈老巢,而邪祟最后亦是逃进了密林中……”
“属下认为这二者或许有所瓜葛。事已至此,要查阴魂怕是难上加难。”
城隍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邪祟已经够厉害了,山魈我们更招惹不起。”
“山魈曲曲精怪,你们就这么怕他?”流萤好奇地发问。
整个殿内的人都不愿答话,流萤觉得他们刻意隐瞒的样子,可真够别扭的。
这山魈不就是一小小精怪,有什么好畏忌的?
还是刑爷打破了沉默。
“依我看,还得请帝君做主,小小城隍庙,怕是撬不动山魈老巢。”
城隍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我还是先去拜访帝君,禀报此事,看帝君作何打算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只有流萤不明所以。
“帝君?是那石头山上真武庙里的帝君吗?”
“抓个精怪还要找真武大帝帮忙,这山魈果真如此厉害?”
话音一落,殿内霎时寂静无声,又是无人为她解答。
连白无常都闭口不言,眼里聚拢着难以消散的不安与为难。
“哎,我看今夜还是先散了吧。”
城隍爷长吁一口气,终于拍了板。
众人从忧惧的气氛中缓了过来,纷纷作揖准备退下。
土地公更是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没了影。身轻如燕,根本就不像个千岁老仙嘛!
“喂,等等!”流萤突然大喊一声。
“我的事儿怎么办呢?我的鬼娘子还没人管呢!”
流萤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城隍爷问道:
“城隍爷,刚才文判官说的话可是真的?关娘子真不在你们刺桐的生死簿上?”
城隍爷看了看手边厚厚的一沓子籍薄,答道:
“方才文判官所言关娘子之事,需等他转醒,才能问清个中曲直。”
“而且各县生死籍薄甚多,核对起来怕是要些时日。鬼使莫急,待我细细查清,必当告知于你。”
流萤听完很是满意:“好的,那我就等城隍爷的消息喽。”
说完便往殿外走去,刚走到门边,仿佛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对着众人问道:
“对了,刚那银蛛说了一个名字,叫什么五郎的。”
“你们认识五郎吗?是人是鬼?是妖精还是邪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摇了摇头。
流萤整件差服早就被蛛网割成了破破烂烂的条布,但本人却浑然不在意。
见众人都不知五郎为何人,便耸耸肩,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
刚走出正殿,突然就往前一倒,整个身子咕噜噜地滚下了台阶。
众将连忙冲出殿门围上前去,以为她方才回光返照,现在要彻底魂梦归西了。
结果地上躺着的小鬼口中,传来一阵阵的咕噜声。
原来,她只是睡着了。
众人注目着流萤的睡姿,不禁感慨这一夜真是波澜丛生。
“这小鬼,不简单啊……”
刑爷沟壑丛生的脸,牵扯着一道道深陷的皱纹。
“真是吓我一跳,我从未见过火鸦啄食尸体复活鬼身的法术。”
甘将军想到刚才那幕,心里还是发紧。
白无常若有所思地接过话来:
“昨夜在鸡笼山上,我和范无救看过火鸦为她疗伤驱走身上的邪气。”
“但今夜这一出尸身变活身,当真是闻所未闻。”
黑无常跟白无常亲眼所见众人被困梦网的情景,着实悚然。
为何这小鬼没有中招呢?他甚是不解的问道:
“这鬼使到底是什么来头?她没有煞气护体,为何却能不堕蛛网梦境?”
柳将军歪着嘴巴,也道出了自己的不解。
“我们城隍前四班,追捕缉拿千万鬼魂,身上煞气理应很重。”
“我和甘雄都一度被梦网所困,为何她能安然不受蛊惑?”
众人心中皆是疑窦丛生,全都看向了资历最深厚的老辈——刑爷。
刑爷见众人都看向他等他解答,嘴唇边牵扯出一道道皱纹,悠悠开口:
“别看我,我也不知为何她能不堕梦网,也从没见过火鸦复活鬼魂。”
“但我想她当时并没死,而是故意撑到最后一口气,为了套出那蜘蛛精杀害她的因由。”
“什么因由?”四人齐声问道。
当时四部将都在殿外,殿内人也都陷入梦网。只有刑爷躲在房梁上,听到银蛛与流萤的谈话。
“蜘蛛精说,这小鬼跟她世代为情敌,她们争抢的男人,叫五郎。”
刑爷说此话时,面上的皱纹都缩在了一起,猜不出情绪。
“就是刚她问及的五郎?谁是五郎?”甘将军问道。
白无常一听「五郎」的名字,便皱着眉头不吭声,他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名字里带五字的,大家都不陌生吧。”刑爷委婉提示道。
“五……咱这里有谁名字里带五吗?”黑无常摸了摸脑袋,想不出。
“山魈不就是自称「五郎」吗。”
白无常冷冷说道,眼里溢满不安的情绪。
“但山魈只跟凡人女子欢好,从没听说喜欢鬼魂。”甘将军说道。
“咱地界还有个带「五」的,五福大帝?”
柳将军歪着嘴就这么随口一提。
“你怎么不说五通神呢。”黑无常随口一回。
谁知众人听罢,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大惊失色。
五福大帝?五通神?不会吧?不会吧!众人不敢再瞎猜了。
刑爷抬头看着青色苍穹,悠悠吐出一句:
“她前世的债啊,只有天知道了。”
*
密林深处,银蛛趴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痛苦地喘息着。
方才她为了躲避缚灵伞的绞杀,自断多条臂膀逃生,此刻身体虚弱而痛苦。
一只柔美光滑的手,轻轻地抚摸起她的身体,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银蛛的脸上,全然不是恐惧的神色,而是享受的表情。
她兴奋地娇喘着,身体拼命扭动着,应和着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力道。
当那嫩若柔荑的手指尖,触及她溃烂的伤口时,银蛛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体内!
伤口的脓水瞬间被止住,迅速结痂、脱落。
痛苦消失了,她整个身子都舒畅快活极了!
银蛛渴望更多的愉悦,她迷离着双眼娇喘着,急欲寻找身旁那人的唇。
谁知对方的手突然反制住她的喉咙,一瞬间她被卡得死死的,几近窒息。
她并不惊惧,反而轻轻握住那只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嘴角浮现凄凉的笑,眼里只有哀怨。
“银蛛,你太冲动了。杀了她,只会破坏我的计划。”
那人终于开口了,声线冷酷无比,透着烦厌和郁怒。
“五郎,你——不想杀她——对不对?”银蛛明明被扼到透不过气,却偏要开口。
“你从来——都不忍心——对她真的下手,对不对?”
银蛛布满血丝的眼里,充斥着阴鸷与痛苦。
“但我可以!所以我要帮你彻底除掉她!”
她嘶哑着吼起来,眼里的恨意,滔天汹涌。
对方突然松手了,厌弃般地,将她整个身子重重甩到一旁。
银蛛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黑血。
“我不许你破坏我的布局。”他冷冷地说。
银蛛不甘心地瞪着血红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她才会破坏你的筹谋!她一次次背叛你,这一世你留着她,她还会跟你作对!”
见银蛛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并不恼怒也不同情,神情始终是恹恹的。
“巧了,我偏喜欢看她跟我作对。”
他忽而轻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如英华初绽那般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