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啊!”
流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身来。
发现自己躺在城隍庙正殿外的露庭中。
抬头看天,日头西照,已过申时。
她粗粗回忆了下昨晚情景:
先是被蜘蛛精切成了面筋串串,割肉失血。
然后被火鸦缝了回去,血也存了回来,但这番折腾真是累惨了。
强撑着听完了城隍庙众鬼差的汇报,就直接睡死过去。
她都在这儿躺了大半天,怎么都没个好心的来扶一把?
这城隍庙的差爷们,人情也太淡薄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都是冥差,确实也不会沾人情味儿。
想到这里,流萤也觉得可以理解了。
事实上,流萤昨夜一出诈尸还魂,让城隍庙众鬼差惊愕不已。
见她倒在地上,大家都不敢扶,怕她像豆腐一样切开再拿起就碎了。
流萤站起身来,甩了甩肩膀,转了转脖子,扭了扭手腕。
体力完全恢复了!真是高兴地想要欢呼。
“睡完一觉,果真神清气爽、神思清明、神采飞扬!”
说完就一溜烟在城隍庙里小跑了起来。
这城隍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前殿、露庭和正殿,侧边还有偏殿、房舍若干。
虽不算气派开阔,但规制健全、屋殿整洁,井井有条。
一路上她都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但是……
大家看她的眼色,好像都不大对劲。
她走进前殿,四值功曹都低着头假装忙碌,眼观鼻鼻观心。
再往里走,露庭里巡逻的鬼差见到她,更是假装看不见。
“撞鬼啦!”流萤笑着做了个鬼脸。
哗啦——鬼差们全四散逃开了。
“别作弄他们了,昨夜都被吓得不轻。”
露庭内的经幢旁,站着一鬼差,正是白无常。
“谢必安!”流萤笑着蹦哒了过去。
“鬼差们的胆儿也都忒小了吧,做鬼差还怕打打杀杀的事儿吗?”
“我们城隍庙向来安宁,他们确实没见识过昨夜那般的打杀。”
白无常谢必安一张惨白的脸上,睁着无神的死鱼眼,倒是很淡定。
昨夜流萤硬闯城隍庙,给鬼差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因殿内蜘蛛精的事,外人知之甚少。
所以在他们看来,最可怕的就是流萤。
白无常看着流萤仍是穿着碎成条布的衣服。
“你这身衣服……怎么不换一件?”
流萤耸耸肩膀,她才不在意这些。
“平日衣服都不会破,此次来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什么衣物都没有带。”
白无常摇了摇头:“你也太不注重鬼使的形象了吧。”
流萤向来不做作,也不爱为自己撑场面。
“哎哟,说的好听是鬼使,其实不过就是个跑腿的。”
白无常见她自己都无所谓,便也不再理会了。
“夜游神没有被判渎职之罪。”
冷不丁的,白无常说出这么一句。
流萤高兴地蹦了起来!“太好了!”
“昨夜真亏你和范无救出现的及时哇,我们运气可太好了!”
见流萤那么开心,白无常的眼里满是怀疑。
“欧?是运气吗?我看你昨夜是故意的吧。”
他本就是个多疑多思的性子,自从见了火鸦之术,便觉得这小鬼不简单。
再者昨夜刑爷透露的话,让他更是疑惑这小鬼的身世。
“嘿嘿,我可不就是好奇嘛,所以让蜘蛛精多蹂躏我一会,多吐露些话来。”
流萤倒是不藏着掖着,但自损身躯套话的法子,白无常当真是头一回见。
“你胆子也忒大了,憋到最后才喊上火鸦,再迟一刻,神仙难救。”
流萤觉得白无常是个面硬心软之人,笑嘻嘻地回道:
“嘿嘿,多谢,谢大爷,我心里有数。”
“我怎么就成你大爷了?”白无常扬起眉毛问道。
“你当然是我大爷!你和黑无常都那么讲义气,戳穿了蜘蛛精的阴谋,救下了夜游神,还给我争取了喘息之机。”
流萤对着白无常抱了抱拳,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们的恩情,我夜流萤都记下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大爷!”
“那我呢。”这时黑无常范无救从侧廊走了过来。
流萤见到他便兴奋地叫道:“范无救!你就是我二大爷!”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这小鬼可真爱胡闹。
“文判官诊治的如何?”白无常问道。
黑无常摇了摇头:“还没醒过来。”
白无常叹了口气,要是文判官不醒,便难以查明蜘蛛精的目的。
“去看看吧。”白无常说完,两人就往偏殿走去。
“等等我,我也去看看!”流萤追了上去。
一进偏殿,流萤见文判官面色惨灰,僵直地躺在床上。
床边,一个穿青衣道袍的人正在为他搭脉。
此人道袍脏污不堪,一侧脸,露出满嘴的黑牙。
“臭道士!你怎么在这儿?”流萤猛地大叫起来。
这不就是昨天骗她酒的醉汉臭道士吗!
“死小鬼,你怎么也在这儿?”道士悠哉地问道。
流萤毫不犹豫,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今天别想溜,黑白无常是我大爷二爷,先把你拘了再严刑拷打!”
“你说什么?!”黑白无常齐声喊道。
流萤用真诚地眼光投向黑白无常。
“你们不是我大爷二爷吗?我刚认下的啊。”
“你刚……叫他什么?!”黑白无常又齐声喊道。
“臭道士啊!他昨天骗我的酒,还打我!”
流萤皱了下眉头,又仔细辨认面前这位,是骗酒的那人没错!
道士连忙摆了摆手,拒不承认。
“诶诶,可不能乱说,是你要打我,我可只是自保啊。”
“你骗我的酒是真的,你还满口胡言,想骗我冥币!”
流萤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了,这次休想跑!
“对了,大爷二爷,他还冒充纯阳真人!赶紧的,把他抓起来!
流萤再次对黑白无常投出真诚、恳求、坚定的目光。
“他,他就是纯阳真人。”黑白无常满脸尴尬,低声回道。
“什么?纯阳真人吕洞宾?”流萤的眼睛瞪得都忘了眨。
“如假包换。”被揪住领子的纯阳真人轻松一笑。
黑无常上前,将流萤的手掰开,她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
跟壮得跟老虎似的黑无常掰手腕,准输。
她气鼓鼓地瞪着面前这位被认证的纯阳真人,心里认定他就是个骗子。
白无常为了缓和下气氛,咳嗽了两声,跟流萤介绍道:
“纯阳真人是城隍爷请来,给文判官看病的。”
“他哪懂什么医术,只懂骗术!”流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谁知这纯阳真人当真扮上了庸医,胡乱掐了掐脉就拖着嗓子说:
“哎哟,这文判官病得不轻啊——”
流萤冷哼了一声,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
“看吧,装上了,一定说自己轻易治不了,要加钱!”
纯阳真人听到后,故意继续拖着嗓音说:
“他身上的蛛毒啊——我能解。但是——他的心智已迷,哎。”
“他的神魂被蜘蛛精的煞气彻底搅乱,一时间啊——很难恢复了。”
“那就是要多久才能醒?”黑无常焦急地问道。
“快则一年,慢则——十年吧。”纯阳真人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黑白无常一听要十年才能恢复,顿时慌了神。
流萤见对方故作高深的样子,恨不得骂烂他的狗头!
“你说什么屁话?怎么可能会晕那么久啊!”
纯阳真人摆了摆手,对着流萤说道:
“那蜘蛛精身上的邪祟气可了不得,你自己不也被她伤得不轻?”
“那怎么没见我晕个十年八年的!”流萤不服。
“你没有被她附身嘛。蜘蛛精身上的邪祟全都过给了文判官,虽后来又抽走,但也浸淫已久,实在难以快速清除。”
纯阳真人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令流萤难以反驳。
黑白无常见纯阳真人都无法解救文判官,仿佛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纯阳真人见他们垂头丧气的模样,又瞟了一眼压根不信自己的小鬼。
拖着嗓音,又起了个头:“不过——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唤醒他。”
黑白无常一听,立即看到了希望。
“敢问是何法子?可是凶险?”
纯阳真人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凶险,也不凶险。”
装,继续装!流萤不屑地说:“你一定是要加钱!”
纯阳真人听完并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
“小鬼,你想不想救此人?”
流萤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文判官,想到昨夜此人与她针锋相对。
但他当时已是失了本心,也怪不得他。
“当然想啊,我还想要从他口中知道关娘子的事呢。”
纯阳真人点点头:“好,那就将宝葫芦给我,我能救他。”
霍!又打我宝葫芦的主意!
流萤瞪着眼睛吼道:
“宝葫芦的酒被你喝得见底,又被老土地一口闷,现在都没了!”
纯阳真人听完扬了扬眉毛,又摇了摇头。
“欧?那可就不妙了。这文判官啊,怕是得等个几年才醒喽。”
说完便站起身来,向黑白无常虚虚行礼,告辞要走。
流萤见对方一副杀价惯常组合拳,气得够呛,但又真怕他走了。
人刚跨出殿门,流萤实在忍不住了,赶忙叫住了他。
“喂!回来!宝葫芦给你,你必须救醒他!”
纯阳真人的嘴角闪现一个完胜的笑容,
立马倒退着踱回了殿内,夺过流萤手中的葫芦。
只见他右手起剑诀,将葫芦抛到空中,轻轻一划拉——
葫芦立马就在空中,被齐齐劈成了两半!
“葫芦!我的葫芦!”流萤不舍地大喊。
对方手上的动作并不停顿,隔空将切半的葫芦移到文判官脸旁。
那葫芦底还残留些许酒渍,滴答滴答,都滴入文判官的口中。
之后,他又念了一句咒语,两半葫芦自动盖在了文判官脸上。
随后,纯阳真人专注地盯着那两半葫芦,口中念念有词。
两半葫芦震动了起来,仿佛有东西要从文判官脸上冲破而出!
一丝丝紫黑煞气从文判官脸上冒了出来,都被吸进了葫芦里。
慢慢葫芦里的煞气越盛越多、越盛越多,发出哐当当的声响。
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
流萤突然想到,就像是酒要装满酒壶的那种声音!
等到终于停止响动的那刻,纯阳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手指剑诀,挑起两半葫芦,又抛向了空中!
两半葫芦里煞气浓重,散发着紫黑色的邪恶气息。
他撕开道袍一角,抛向空中,口中催动咒语,
两半葫芦被这条破布系住,合为一体,煞气封存在了里面。
葫芦最终掉落回了纯阳真人手中,他自然地挂在腰间。
一阵呻吟,从床榻上响起。
黑白无常连忙走到床边,见文判官缓缓张开了眼。
“我,头好痛啊。”文判官开口说了第一句。
流萤这时才不得不佩服,臭道士确实有些真本事。
纯阳真人也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笑着轻拍了拍腰间的葫芦。
“这葫芦我先替你保管,以后一定还给你。”
流萤翻了个白眼:“切,谁要!都变两半了还怎么装酒。”
纯阳真人笑着回道:“以后保管还你个全须全尾的!”
“切,你的话,谁信!”流萤抱着肩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纯阳真人看着她那副我偏犟的样子,转而认真地说道:
“小鬼,我的话你可得信啊,包准的!”
切,流萤脸上继续逞强,但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
黑白无常此时搀扶文判官坐起来,对方面色惨白,脸上愁云密布。
“出,出大事了!蜘蛛精调换了所有的生死薄!”
什么?白无常惨白的脸上瞬间绷不住了,黑无常也吓得干瞪着白眼。
不只是黑白无常错愕不已,殿内另外两人也被这话震惊了。
“此话当真?!”白无常疾声问。
文判官虚弱地点了点头,白无常的脸又灰了一度。
“她,她假借我的身份,去调了各县乡的生死薄来。”
“然后,又偷偷伪造了一份假的,将真的拿走了!”
文判官说完,竟呜咽着哭了起来。
“何时的事?”白无常问。
“大约,就是前天。”文判官说。
也就是几十条阴魂在鸡笼山丢失的那天。
白无常震惊之余,更是焦虑不已。
如果生死簿被调换过,那记录在案的鬼魂条目便算不得数。
如若只是为了蒙混刺桐府城的城隍庙,
蜘蛛精附身文判官,只需抽走、调换府内的生死薄即可。
但她却费劲蛰伏,将各县乡的生死薄都拿到手,一同调换。
显然,丢失几十条阴魂的背后,有更多县乡的阴魂也丢失了。
县内城隍茫然不觉,而府内城隍也失察日久。
文判官醒来后说的话虽不多,但极有分量。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他俩都明白,城隍庙这回算是出了大事了。
“文判官,你记得一位姓关的鬼娘子吗?”流萤上前问道。
“她是刺桐城人,前夜我押送她到此地,就走丢了。”流萤补充道。
“关娘子……我不记得什么关娘子。”文判官皱着眉头回道。
“怎么会呢!蜘蛛精明明说你去查过关娘子啊!”流萤嚷嚷起来。
“这,这,我真的不知道。”文判官皱着一张脸,抽泣了起来。
一问三不知,流萤忍不住急躁起来。
“你记得蜘蛛精做的那么多事,你怎么独独记不起关娘子呢。”
“蜘蛛精说,你查了刺桐所有城隍庙生死薄,里面没有关娘子,是真的吗?”
文判官被流萤反复逼问,只是一味地哭着说不知道。
流萤越问越急,明明对方被占用了身体还残存着意识,怎么唯独不记得这件事呢!
黑无常拦住流萤,宽慰道:
“文判官刚转醒,事情记不清也情有可原,鬼使莫急。”
可是流萤怎能不急,她的关娘子,是她此行的差事。
白无常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文判官真的不知?”
“也许是蜘蛛精胡乱绉的。”白无常分析道。
在他看来,文判官刚恢复神智,不可能随意扯谎。
流萤一下子便如皮球丧了气。
“啊,我要上哪儿去找关娘子啊!”流萤恨不得仰天长啸。
一只脏手拍了拍流萤肩膀,一排黑牙露了出来。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纯阳真人自信地笑道。
流萤想要躲开这只手,谁知自己居然完全动弹不了!
扭动肩头、拉扯肩膀、拽着身子,都不成。
她只能对钳制她的纯阳真人怒目而视:“你想干什么!”
纯阳真人嘿嘿一笑:“咱们出去聊聊?”
说完就拉着她跑到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