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薪这件事,李笃很小就有了实感,方规也不陌生。
爱军机械厂新厂投入生产的那年年底,十里八乡从南北方一线城市返乡的务工者,将一个相当陌生的名词带到了方家村:欠薪。
几个月后,“拖欠农民工工资”进入大众视线。
厂区食堂的电视连篇播放农民工讨薪难的报道时,工人们纷纷摇头,表示不可思议,又庆幸机械厂从来都是准时发工资。
翌年,拖欠、克扣工人工资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也成为机械厂非生产时间不管谁提上一嘴,就能立刻引发大片讨论的热门话题。
机械厂产能年年扩大,产品品类与日俱增,吸纳的就业人数更是呈倍数级增长。
新员工绝大多数是周边县市讨薪无果的返乡者。
甚至有一部分是从外省来的。
南下北上去大城市打工说起来钱多,实际能拿到手里的太看运气,没有保障。
机械厂的工资标准虽然比大城市确实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当地却能轻松跻身前三。
最重要的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爱军厂只会提前最晚当天,绝对不会延后发放工资。
传言与事实大差不大,但最后一条有一次例外。
新厂投入生产的次年开始,每到8、9、10号这三天,方规总会反过来早早地叫程文静起床,给她戴上小小的安全帽,穿上量身裁制的工装,监督方爱军去发工资。
老厂、新厂,办公大楼。露天搭个会场,摆一排桌子,一沓沓钞票就摆在桌面上,现场发、当众发,大家都看得到。
当然不是每个人的工资都由方爱军亲手发放。几千号人呢,哪儿发得过来。
他那是摆姿态,给女儿一个交代。
十几号、几十号人的施工队都有不发工钱的时候,上千号的爱军机械厂能保证按时足额发放吗?
怀疑像一阵风,吹进方家大院,再由方规的小喇叭吹向方爱军。
方爱军没当回事,这么多年了,他哪回少发过工资的。
方规对这事儿特别上心。
当众发工资的主意就是她的小脑袋里冒出来的。
雷打不动持续了一年,有天去新工厂的路上突降暴雨,发工资的地方从广场换到了食堂。
方规由程文静扶着,站在电视机下的餐桌上,认认真真监督方爱军发钱。
电视新闻在播放某领导为一位农村妇女追讨两千多元工钱的事迹。
方规后面一名刚从南方回来、进厂没多久的仓管员正跟同伴嘀咕一件事。
仓管员说他出货的时候发现,欠了他和二十多号人近十万元工钱的老板,是爱军机械厂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户。同伴问你怎么知道,仓管员说名字号码都对得上,就地址他没见过。
仓管员又说他想请几天假,去那个地址要老板工钱。他跟二十几个工友在南方追了一年工钱了,实在没办法,才回老家找活干。
方规看看新闻,又看看方爱军。
一声嘹亮的“方爱军”盖住了钞票流转的哗啦声。
听仓管员说明情况,方爱军多抽了两张老人头给仓管员,摸摸方规的小皮鞋:“乖乖想让爸爸做什么呢?”
清脆的童声响彻一片小小天地,“方爱军,去讨薪!”
六旬老头方爱军南下了三十三天。
回来时腋下夹了一根拐杖,身后跟着十几个跟他一道坐中巴回来的新员工。
绝大部分是男性,有三名成年女性。
新员工东张西望,或惴惴或惊奇或忧虑,但掩盖不住喜悦底色。
只有一名瘦瘦高高的女性一直低着头走在最后,藏着身后一道瘦小的影子。
发工资的日子超了两天,方爱军回来第一站直奔旧厂。
成摞的钞票早已准备好,整整齐齐摆在台面上。
方爱军拄着拐杖走到桌台前,桌底下钻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披着簇新的红绸布,嗓音穿透了方爱军的天灵盖。
“方爱军,你来晚啦!你拖薪,你是无良坏老板!”
方爱军慨当以慷为女出征,不辱使命凯旋归来,没料到吃了这一通挂落,脸色登时红到发黑。
没等旁边的叔叔阿姨解围,静可闻针的食堂再次响起童音。
“罚你补利息!”
顿了顿,口齿清晰地喊出刚学会的成语:“锱铢必较!”
食堂的气氛一下子冲上了天。
“补!必须补!”
方爱军哈哈大笑,一把丢开拐杖,撸起袖子要去抱闺女。
方规转身就跑,边跑边背方爱军听评书时记下来教给她的那句话。
“……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
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瘦竹竿”。
方规从小就不娇气,甩开程文静扶她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去拉“瘦竹竿”。
一边拉,一边说“对不起”。
“瘦竹竿”却看也不看她,嘴里念念有词:“锱铢必较,对很少的钱或很少的事都要计较,原形容办事非常认真,一丝不苟,现多形容过于吝啬或气量小……。
“‘事急则巨万可捐,事平则锱铢必较’……”
要到当天晚上,大小姐才知道“瘦竹竿”叫李笃。
但第二天一早,整个方家大院所有人便都知道院里来了新人。
那天以后,“李笃”取代“方爱军”成为回荡方家大院内外最多的名字。
那天以后,“锱铢必较”也正式成为机械厂厂训:
产品标准锱铢必较;员工工资锱铢必较;应付账款锱铢必较;应收账款锱铢必较。
与钱相关,无论员工、供应商、银行,对方可以不知道这笔款项,但爱军机械必须按约定时间、金额足额兑付。
——即便我不知道这笔钱,只要它存在,它就属于我。
宛如一条铮铮铁律。
反之亦然。
……
“很难理解吗?”
方规大马金刀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气定神闲,目光炯炯,“我要求补发工资,并补偿我相应利息。”
经理拒绝:“工资谈好的,说多少就是多少。”
方规说:“没有,当时你没跟我谈过工资,我也没跟你谈过。”
看见招聘启事进来问招不招人,经理说招;问能不能发现金,经理说能,当天就来了。
这是她的疏忽,她主动提出来,大方摆在台面上。
经理往后靠了靠,肢体语言一派轻松:“我看你每次拿钱也挺高兴的,一次也没嫌少。现在找过来是因为我不让你在这儿干了?”
方规说:“我找过来是因为你给我给少了,我要求你补发。跟我在不在这儿干没有关系。”
经理:“你摸良心说,这半个月我对你怎么样,李姐对你怎么样?你给我整这一出?”
方规无动于衷:“你作为上级,对我好与不好,与你少发漏发我工资不构成从属关系。”
经理哭笑不得:“不是啊小方,发工资的时候你一次没提,现在找过来算什么,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方规直视他的眼睛:“道理很简单,你少发我工资,就把该发的该补的补给我,咱俩两清,以后我进来买东西是客人,不买东西就是路人。要不然我进来还是讨薪的前员工,这样拎不清,不爽利。”
经理看向半个身子进门的李丽娟,牙疼似的捂着一边脸,那种无法确认此人精神及智力状态的感觉又出现了。
“跟你说不通。”
方规笑笑,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没有少发我工资?”
经理说:“我没有少发你工资。”
方规接着说:“我在便利店上了十五天夜班,前七天每天170元,后来每天180元,你没有少发我工资吗?”
经理:“没有。”
方规指着经理面前的电脑,“作为门店负责人,你每周要做经营情况表。兼职人员人力成本为现金支出项,应当在收支明细体现。”
经理抓抓下巴,拿起鼠标,不耐烦道:“你没有权利看我门店的经营情况。”
方规喊李丽娟:“李姐。”
李丽娟愣了愣,方规语速有点快,她没听太明白,但她看得出来经理的脸色很不好,明智地选择离开:“别叫我,我啥也不知道。”
方规又问程文静:“程姨,带纸和笔了吗?”
程文静带了。
方规一笔一笔列清楚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收到的钱,包括面额和收钱的地点以及大概的时间。
“这是我的收据。”方规将写满字的纸放在办公桌上,“按规定你要作为附件列入支出凭证。”
经理最后补给方规五百零四元五角,有零有整,分文不差。
扔给对面,恨恨地说:“只要我在这家店,你就别想过来干。”
门外的李丽娟扑哧笑出声。
她看明白了。
其实经理一口咬死工资就那么多,小方不见得就能一直纠缠下去。
就像小方自己说的,她又不能去看经营情况表。
经理最后愿意补,还是因为他中间扣了钱。他不在第一时间强调自己没有少发工资,这事儿就板上钉钉没跑了。
还有个原因是督导刚来过,经理昨天糊弄过去了。万一督导又来,跟方规正对上,这就不是补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李丽娟想到这儿,追上方规:“那举报的事儿,真是你干的?”
“不是我。”方规说,“我知道经理给钱给少了,就直接找他要了。用不着举报。”
跟经理谈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提举报,没必要。
“还真是这么回事。”李丽娟说,伸手捏捏方规的肩,“你蛮厉害的,脸皮厚,换我家闺女准是自己郁闷两天认倒霉了。还是你这样好,吃不了亏。”
方规说:“那是。”
李丽娟问:“你后面准备去哪儿啊?”
方规垂眼看她的脚:“去买东西。李姐你等我待会儿来找你呀。”
讨回来的五张百元钞票很快进了对面商场一家鞋店的收银抽屉,换回一双鞋和八十二元找零。
花五十块买了张手机防窥贴膜。
再拿三十六块买两杯奶茶。
新鞋送给李丽娟,防窥膜给经理,奶茶他俩一人一杯。
“谢谢李姐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也帮我谢谢经理——我看见他跑后面去了。”
送完礼物,道完谢,方规抛着最后剩下的五角硬币,脚步轻快地上了程文静的车。
程文静全程旁观,没料到这么个走向,还挺心疼的:“全给别人花掉了啊。你给那位李大姐买我理解,为什么要给那男的买,他都扣你工钱了。”
方规摇头晃脑:“谈钱的时候不谈感情,谈感情的时候不算钱。钱要算清楚,感情也要算清楚。两码子事。”
“……嗯。”程文静启动车辆,踩油门的动作有些迟疑,“你就这么跟我走了,不跟小笃说一声吗?”
方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她此刻心情很好,“桥归桥路归路,不用跟李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