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笃为“自曝”做过充分预判。
她镇定地把盘着的腿从沙发上放下,趿进拖鞋,指了指卧室,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笔记本。
“你知道的。”
李笃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和第一台工作电脑都是方大小姐送的,李笃选好配置后,每一个部件和每一台设备都点了双份购买。
四台电脑通过李笃自己编写的程序,实现了即时共享。
大小姐曾主动把一切摊开给她看,从不设防。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迷茫、困惑和恐惧都在李笃眼下展露无遗。
这是方规赋予李笃的权利。
方规不曾收回,李笃便心安理得享用——直到她亲口取消授权。
李笃凝望着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神经末梢兴起奇异的颤栗,她等待着——而非想象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李笃一整天有过不少于三次的心神不定,不停排演大小姐可能遭遇的状况。
她确定方规尚未准备好直面成兴。
成兴是一个可以用“枭雄”形容的人物。
李笃认识他的时间,比方爱军更长。
李小兰从南方去爱军机械厂,是追随成兴而去的。
李小兰所有的勇敢和主见都在李笃四岁那年用一把火烧光了。
所以她总是唯唯诺诺,随波逐流。
工头欠了她工钱就欠着,听成兴说孤儿寡母要钱更容易,就去了。
一个外地的大老板竟会为了员工跑到千里之外讨薪,三番四次上门,最后甚至被突如其来的飞车党撞飞骨折,也没放弃。
成兴听说了,鼓动李小兰带上孩子一起去医院看望这位大老板,李小兰就去了。
能为员工千里讨薪的老板自然是性情中人,成兴说要来的这笔工钱总算能让母女俩后两个月不用发愁吃喝,大老板看着孩子,说,还是得让孩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成兴说一定为老板肝脑涂地。
成兴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成为方爱军的心腹,从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快速成长为爱军机械独当一面的二把手。
然后在主导爱军机械转型升级为集团型企业的第三年毅然抽身,自立门户。
有关爱军集团的新闻报道里,曾不止一次提到,以成兴为首的二代主力军离去,方爱军后继无人,是否是导致爱军集团走向衰落与灭亡的主要因素。
李笃知道不是的。
方爱军把信任和希望寄托给成兴,就注定了高楼崩塌,繁华落幕。
成兴擅长恭维,通过抬高别人,将自己的腌臜和野心藏在对方看不到的阴影,继而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置对方于死地。
成兴会怎样对待方规?
敷衍了事?
不、不可能。
成兴极有可能给予方规足够的……甚至过度的尊重,讨好她、麻痹她,让她以为她还是方爱军的女儿,拥有她习以为常的特权。
方爱军是成兴的贵人,这份体面成兴必须给,他也给得起。
方规不会被锦簇花团的表象蒙蔽,她不会落入低级陷阱。
大小姐处于混乱的状态,这种混乱是一个经历了天翻地覆的人在重新构建自己,她有意识地和过去告别,用跌入谷底的人够得到的一切方式——她去做了夜班收银,做了农场帮工。
重建过程中,大小姐一度丢弃了全部自我,包括最基本的……社会常识。
将常识抛之脑后的人,不会在乎脸面,不会受自尊约束,但会本能地怀疑、抗拒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
她会时刻警惕地反对自己的认知和本性,却又时刻受它们的影响。
为林爽撰写分析报告,意味着她的重建走出了最难的一步,走出了彻底否定自我的误区,不再排斥那些能继续发挥作用的技能。
她的重建初见成效。
但这远远不够,不足以支撑她直接经受庞然大物的打击。
哪怕只是动动小拇指的打击。
大小姐通过林可晴林爽的只言片语,触碰到了她以前不愿正视的秘密,进而认为自己可以通过扮演新的角色接近成兴。
而成兴也如她所愿地为她铺设了舞台。
成兴是公司创始人、掌舵人,他将在他完全掌控的领域搭建舞台,他领头打造了一出戏,手下那些习惯揣摩老板的员工自然配合他演出。
老板带来一位故人之女,介绍她是视如己出的晚辈。
“如”——如夫人不如夫人,同进士不同进士。
一个没有继承权的晚辈,不具备任何权威。
所以,方规会成为徒有其表的吉祥物,亦或……
聚光灯下的小丑?
烈火烹油?
这意味着成兴选择了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又或者,大小姐自己冒进了?
李笃认为有必要确认清楚。
所以她问:“成兴怎么你了?”
李笃并不担心大小姐会朝她发脾气,将这一天所有的不顺用任何形式转嫁给她——事实上,这正是她希望的。
李笃做好了准备。
然而它们没有到来。
在她说出“你知道的”四个字后,方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空白。
李笃不认为方规不记得她赋予自己的权利。
四百六十七个日日夜夜,大小姐允许李笃随时查看她在网络上的一切活动,她有时候会直接在记事本中敲下一句话,以确认她是否在看。
大小姐应该只是在思考如何对待她。李笃心想。
方规的目光忽然滑向她脚边。
辨认出那东西后,方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冷清得只剩下一片潮湿的灰烬。
她抿抿唇,用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
然后她走进卧室,轻轻地关上门。
李笃低头看向脚边,她买了一部新的笔记本电脑。她并不确定大小姐盛怒之下会不会砸烂她的笔记本,或者卧室的工作机。
她有必要提前做好准备。
李笃侧耳倾听,屏息等待。
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大小姐因为被蚊子叮,又或者与她毫无关系的缘由将她推进水坑,在她下巴上留下一圈被未来boss特意关心过的牙印。
但是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关灯前,李笃又看了一眼尚未拆封的笔记本,现在它匍匐在地板上,变成了一团随时可能扑上来的不明物体。
……
方规没空管李笃。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对于成兴的想象过于一厢情愿,过于善良。
成兴在市场部和销售部停留了很久,有意引导她将目光放在这两个部门——对于一家实业,不,对于任何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私营企业,市场和销售永远是重中之重。
——你既然那么想证明你自己,当然要去能够最快出成绩的地方。
方规接了成兴的招,先去了市场部。
市场部经理建议她去销售部。
然后去了销售部。
销售部老大不要她。
她那套引发成兴即兴演讲的长篇大论太老了,太笼统了,适合彩衣娱亲,就算面试,也没有任何一位业务执行端的负责人愿意听这么空泛的、苍白的概念背诵。
“你不可能凭一段论述获得一份需要实际行动创造价值的工作。”
销售部老大是一名三十六岁的女性,姓尤。
尤薇就是这么直接跟方规说的。
“信诚兴达近三年的西部销售额占销售总额的35%,其中大客户销售占比83.4%,两年前,这两个数字分别是3%和100%,我加入信诚兴达到目前为止是三年零六个月,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尤薇语速很快,她没给方规回应的时间,隔着玻璃墙指向办公区的销售部。
“销售部13名销售人员,我亲自面试了7人,这7人提升了26%的销售额。”
你应该听老板的,在总经办挂个位子。尤薇言尽于此。
方规明白,她不可能在第一天进入核心板块。
但她在扮演一个急于表现、急于证明自己的角色,所以她下班前又去找了尤薇。
尤薇很不理解。
“你知道不用一个小时,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一切公开信息,不是吗?”
尤薇的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鄙夷——成兴带方规参观完公司,一个小时不到,那些还有闲暇投向她的目光中,或多或少都有鄙夷的成分。
面对方规的沉默,尤薇又表现出不必要的耐心。
“你知道老板特意交代财务用现金给你发工资吗?”
方规的反应首先是愤怒。
指向成兴的愤怒。
成兴有一百种高明的手段让她不战而退,可他偏偏选了一种大张旗鼓的方式。
让所有人知道她是老板的“自己人”,然后再通过不那么隐蔽的方式告知底下人,这人有问题。
把她架在火上烤。
这种愤怒持续到李笃说出“你知道的”四个字。
尤薇跟她说的最后两句话,都是以“你知道”打头。
方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尤薇,她跟这女人说了六句话,这人给她回了五句话。
她放任愤怒冲昏头脑,放任愤怒自行寻找宣泄口——李笃会毫无怨言、毫不反抗地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李笃甚至准备好了新电脑。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是在看到新电脑的那一瞬间,尤薇最后两句话忽然闯进脑海。
今天之前,尤薇不认识方规,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不了解她有什么样的过去。
用“你知道”打头或许仅仅是尤薇的语言习惯,又或许是她随口采用的句式——
可她理所当然地判断方规知道自己目前处于什么样的处境,并提醒方规,她的老板做了什么。
方规翻来覆去看尤薇的公开信息。
三十六岁的女人拥有不止一篇专访。
过往战绩彪炳卓著,曾在多家公司打破销售记录,被誉为每一家传统制造业公司增长业绩必不可少的良将。
这样的人,强硬拒绝老板空投过来的“晚辈”很正常,但没必要直接挑拨“晚辈”和老板的关系——方规找不到合理的角度去理解尤薇最后那句话的用意。
信诚兴达的销售部老大情商、智商以及职商理应高出常人,却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方规在微信输入尤薇名片上的手机号,申请验证。
等待一分钟后,方规放下手机,准备睡觉。她需要养精蓄锐。
方规睡不着。
外面不知何时响起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李笃把这套老房子一切能更新换代的都换了,只有地板没办法动。
脚步声再轻,对地板的缺损再熟悉,也无法避免发出声音。
或真或假,李笃的恐慌症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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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