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掉烟丢进垃圾桶的时候,乔泽川看到自己的烟头,齿痕前所未有的深。
抽完烟的两人都把手缩进袖子里往回走,乔泽川感叹:“这温度倒是适合泡温泉。”
“这两天不方便。”
聊到这么尴尬的话题,乔泽川偷瞥了周方圆一眼。就一件早上的灰色长袖T恤和新加的白色针织外套,她穿得太少了,清山不比羊城的温度宜人。“那您得多穿点了。”
“Terence,咱俩不定谁比谁大,就别您啊您的称呼,怪见外的。”周方圆又顺嘴问道,“你哪年生的?”
乔泽川眉头微紧,不自觉地陷入回忆,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西都空难那一年。”
周方圆愣了一下,这场特大空难全国上下皆知,机上160人无一幸存。气氛突然冷了下来,她看着身边的男人,个子高出她两个头,但身躯此刻放佛有些塌下来,周身带着低落。
她转回身说:“生命无常,那年彗星撞木星,咱们整个地球都差点没了。所以,我们都是幸存者,但都必死无疑。”
是啊,有人在意外中离去,但剩下的所有幸存者仍要活下去,也因为生命短暂,就更应该珍惜。
乔泽川也偏过头,对上她安慰的眼神,觉得暖意又回到了身体里,“那你呢?哪年出生的?”
“影史奇迹的那年。《东邪西毒》、《阳光灿烂的日子》、《低俗小说》、《饮食男女》、《活着》。”
身边的女人雀跃地列举,乔泽川也被感染,接过话茬:“《这个杀手不太冷》、《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狮子王》、《重庆森林》。”
“《九品芝麻官》、《变相怪杰》、《国产凌凌漆》、《夜访吸血鬼》!”
两人争先恐后地抢答,笑容都堆积回来脸上,对视一眼,都懂了彼此的答案。
他们都出生于1994年,神奇的1994。
周方圆追问:“几月几号?”
“2月21号。你呢?”
走到两栋房间的院子门口了,周方圆摆了手,“背挺直!小我一天的弟弟!”
——
新故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顶着黑眼圈跟纪轩忙碌了两天的乔泽川终于在回程前一晚有空躺进了温泉池里,他前两晚都没有睡好。
温热的池水没过胸前,疲惫正被舒缓,他闭上眼睛,后脑勺靠在池边的毛巾上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难得的放松令人舍不得睁眼,可是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几句声音,直到听清是来自熟悉的人。
具体内容隔着一个院子和一堵墙,实在无法判断。只听出来两人在吵架,声音略高的是女人,“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吧?”“连Nina都知道了。”“我算什么啊?”
男人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乔泽川知道纪轩永远是理智的,就连夫妻争辩,都一定会顾忌到隔壁还住着同事。
其实在偶遇一起抽烟后,这两天乔泽川都没有再碰见周方圆,他跟着纪轩在酒店里连轴转,听说周方圆和老同事Nina一起去山里玩了。
在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周方圆不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光凭着这几句他也断不清缘由。从仅仅听到的几个词汇判断应该是纪轩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周方圆,现在被她知道了。
正想着,就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在池子里坐着的方向正好能看到两个院子中的植物空隙。
乔泽川看见周方圆一个人出来在院子里点烟,才刚点着火,纪轩就跟着出来粗暴地把她手中的烟盒抢过去扔进了温泉池子里,超出了乔泽川的视线,不再见到烟盒是怎么一点点浸湿一点点沉入池底的。
纪轩看起来很生气,兀自坐在休闲椅上,一句话都没再说。过了十几秒,周方圆走过去,蹲在纪轩的面前,示好地两只手牵着纪轩。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压低了他听不清。但是两个人都身着浴袍,两道白色身影在夜色里再明显不过了。
月光皎洁,隔壁院子的人不知道,原来此刻是“对影成三人”的,“影”是乔泽川,见不得光。
乔泽川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换了一个方向,侧身了一点,也将身子更多地埋进池子里隐藏自己,到底是害怕被他们发现。尤其是看到两件浴袍的时候,这种私密的着装只会出现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尽管他不是故意的,但两个院子间的那条缝就**裸地在嘲笑他偷窥者的身份。
纪轩瞒着周方圆重要的事,还扔了她的烟,她倒是先去主动哄丈夫,乔泽川觉得周方圆这个妻子太温顺了。
她低眉顺眼的画面和独自伫立于山峰中抽烟的画面对比起来,有点儿混乱。
胡思乱想间,隔壁安静了一会,听见有起身进门的声音。虽然难堪了点,疑惑和羞耻交杂的乔泽川终究是忍不住又侧头瞟了一眼。
落在眼里的是周方圆一个人坐在休闲椅上。随意挽的丸子头掉下来几缕在两颊,她蜷起身子,膝盖被双手圈在怀里,背微微靠在椅背上,浴袍盖不住的双脚露出来。
然后就一直坐着,一动不动。
乔泽川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他的视线中能看到浴袍有点大,松松垮垮下面是瘦削单薄的身材,裸露的一双脚不仅纤细,还白得晃眼。
他记得昨天早上周方圆说这两天不方便泡温泉,特殊时期的她还穿这么少坐在寒夜里,而且是一张铁艺的椅子上,不敢去想,有多冰多硬。
好像过了一个多小时,乔泽川不确定,他记得好像听到哪里有蛐蛐吟了两轮,远处山里可能有斑鸠咕咕泣了三次,还有院子里的植物随风轻轻叹了几回气,除此之外,全是安静。自己的胸前也因为泡得太久,肌肤上红色和白色泾渭分明。
可是,隔壁的这个女人就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不动弹,像一尊没有灵气的雕像,可能是断臂维纳斯,脆弱易碎,残缺却充满想象。期间,她的丈夫再也没有出来过。
乔泽川觉得自己像个猫头鹰在黑暗中用天生敏锐的视力锁定目标,然后悄无声息的观察。可他不打算捕食,只是想满足眼睛,而已。
她坐了多久,他就泡了多久。
起初,在酒吧里他干掉输的两杯酒,周方圆自己陪了两杯,所以今天乔泽川也单方面的陪了。
直到乔泽川开始感觉有点儿晕,他才听到周方圆回房间,把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乔泽川进屋就开始流鼻血,云多多的来电就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响起,“哥们,干嘛呢,这么久不接!”
“流鼻血了,正在擦着。”
云多多笑他:“啊?我就说人不能一直这么单着吧,身体会出问题的!”
乔泽川无语,“你怎么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我是泡温泉太久了才流鼻血的。”
“这个季节泡温泉,那你岂不是更燥了?”
“……”
云多多见他不说话了,也逗够了,“苏苏,这些年你身边也就一个唐泉……”
话还没说完,乔泽川就打断了,“唐泉和我没关系!说多少次了!”
“好好好,没关系。那你跟哥们说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有趣的,看不懂的,令人怜悯的……”乔泽川随口蹦出来几个词,说出来的瞬间自己也惊到了。
但云多多立刻兴奋了,“不对劲!你不对劲!”
乔泽川慌了一刻,“我随口一说的。”
“这问题问你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你从来没有这么具体回答过!以哥们儿我多年感情经验来看,你回答的时候,心里有一个人。”
“只是一个标准,不是一个人,OK?”
“狡辩吧你就!”
只是一个标准,不是一个人。挂掉电话的时候,乔泽川默念了一遍,提示自己。
他转身前往浴室洗澡,每次见完周方圆之后,乔泽川洗澡的时间都很长,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窗外的蛐蛐好像又叫了一声,乔泽川靠在床边,强迫自己躺下,没多久还是站起来又开门走了出去。他控制不住这双腿,驱使着自己再来看一眼,院子里只有沉默的一切,隔壁没有了任何动静,那条缝看到的世界比这里还要沉默。
乔泽川叹了口气,池子里的水好像听到了,用几道浅浅的波澜回应着他,波澜下的月亮倒影碎成一段一段的。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又出来看这一眼,但看到那道碎影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个叫做猴子捞月的故事。猴子想捞起水井里的月亮,用了很多办法,试了很多力气,但它还是没有捞到,等它最后懊恼抬头看,月亮从来都在天上,水井里的一直都是倒影。
愚蠢又可笑。
——
温泉真的不能久泡,回程的飞机上轮到乔泽川生病了。他有些感冒,咳了几声,但身边没有贤妻。
只有空姐一次又一次过来问候,贴心问他要不要热水,然后再捂着嘴偷笑着离开。
无趣至极。
纪轩和周方圆夫妇还是坐在前一排,一路上他们都表现正常,靠近说话,纪轩还贴心的帮太太背包、递水,好像昨晚并没有争吵过。
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有第三个人看到了。
后来纪轩可能听到咳嗽声,还是注意到了乔泽川的状态。他离开座位绕到后面,用手背试探了乔泽川的额头,“有点发烧了,我给你找空姐要点退烧药。”
“不了,不严重,其实我感觉还好。”可是一开口,乔泽川的声音就有点哑。
周方圆也回头,“我们杯子里冲了感冒灵,给你来一杯吧?”
所以也有谁感冒了吗?最好不是周方圆,她昨晚在外面坐了那么久。没组织语言去答复,倒是脑子里先冒出疑问。
不等乔泽川回答,她就起身叫了一个新的纸杯和一条毛毯,从她自己的粉色保温杯里倒出来褐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递到手边的时候终于温暖了指尖。
周方圆也不太避讳地用手碰了碰乔泽川的额头,这是第一次与她的身体接触。
好像有电流扎皮肤一样,带来了极为短暂的刺麻感,他甚至不敢看,脊背瞬间绷紧。
乔泽川不知道周方圆有没有发觉到自己的身躯在那刻不自觉往前俯,像是迫不及待地跟她的手贴紧一样。
丢人!他心里翻滚着热意,好像真是发烧了。
可那只手离开得太快了,他都没有体会触感,只记得是柔软的,比纪轩的手背冰凉很多。
手背的物理低温让乔泽川清醒,他又觉得燥了,身体发冷,脸却在烧。他灌下被分享的感冒灵,一股热流顺着喉管暖到胃里,喝完才意识到是从谁的杯里倒出来的,又后悔喝得太快,错过品尝一滴唾液的可能性。
味道是微苦的,回甘久久留在喉间。
比起来时的航班,他也得到了药和毯子,但自己身边是不认识的俩大汉,一个在平板上刷着美剧津津有味,一个已经开始打呼噜。
乔泽川打开手机,记起昨晚睡前稀里糊涂地存了一张猴子捞月的网图。他靠在飞机的座椅上,昏昏沉沉地想,又点开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把背景图换成了那张猴子捞月,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开始沉沦。
可惜,这一场心脏的悸动,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