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云盱在后侧默默跪下,
“父皇”,朱知落回头,迎着离合光影看向来人,提裾前趋走跳进前方翠华盖高撑的仪仗队,亲昵地称呼,站定,又眨了眨眼睛,略转向旁侧施施然行礼道,“一一道长”。
“公主蕙质兰心,有馥其芳,众生缘慈悲”,
奚风子笑眯眯地望向朱知落,“老夫有一愿,希冀携小公主去往蓬莱仙山,习存神养性、炼形化气及超脱限制之道,以期骊国人民长乐久安,从而葆天子无上运气,不知小公主作何思想?”
朱夺几乎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女儿的动作反应,神情专注至极,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只见朱知落稍一蹩眉又舒展眉心,恭恭敬敬地敛襟,然后下跪、叠手、叩头:
“戮力上国,流惠下民。能够为父皇排忧化难,分解忧愁,知落万幸之至。”
“落落,此事还需朕告与你母亲,细细思量,深谋远虑,再从长计议”,朱夺大为感动,亲身上前拾起女儿双手,轻微拍打朱知落裙上灰尘。
“父皇,母亲定也如儿臣这般作想。”
杏眼明仁,双瞳剪水,那望来的眼睛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多么相像啊!只不过少了她母亲的锋利、英气与柔情似水,眼底尽是纯洁、干净与剔透无瑕,朱夺忽然地心有不舍,权衡利弊后拉着女儿的手问道,
“一一道长,小女尚年幼,如此这般入蓬莱修行大道,怕是贵妃往后会因心疼思念而日日伤心悲涕,不知可否替换一位稍微年长些的公主?”
奚风子未语先笑,仙风道骨,看破不说破,
“陛下,此事事关机缘,不可勉强要求。小公主与天道有缘,今日春雨过后,拐角之处,生物在地,舍她而后更谁?”
朱夺犹疑不定,有些拿不定主意,握着女儿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松开。
尹云盱在后眼神示意,朱知落偏头见状,直接抽出手来,再次敛裾抚额跪地,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神色一阵惑然,话语却未停滞,
“儿臣下月便十又单一岁了,已过外傅之年。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父皇之子,于国于君于父,儿臣皆不该有怕吃苦而逃避的说法。望父皇成全儿臣一片衷心。”
这过于流畅的一唱一和、遥相呼应引起了朱夺些许怀疑,他深深地凝视着朱知落的身形,心中思忖,许久不言,最后出乎意外地朗声笑道,“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朕允了,赏!重赏!”
“小公主寸草春晖,孝心显彰,陛下盛德烛照,泽被苍生,实乃天下万民之福!”,一旁近身太监华盛应时起头,侍卫宫女也纷纷跪地重复前言,宣扬功德。
朱知落心底一阵失望,眼中却时刻谨记活泼的笑,不曾想如此更添心灵的无比悲伤。
“此去一别,再见则是三年之后,子妤,三载光阴,似水匆匆,转瞬即逝,望再会之时,顾依依惜别之际,山涤馀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弟子子妤在下,跪谢师父赐字。”
话语声远离,尹云盱见一行人背影于相反方向渐行渐远,起立转身手垂落向长乐宫方向走去,复道行空,廊腰缦回,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给离宫披上了一层白金外衣,
“……公主,您大了就会明白娘娘的良苦用心了。”
“云盱姑姑,我是天命所归,那何叶是什么命?她们是什么命?你和母亲又是什么命呢?”
脑海又一次浮现起朱知落所问,周遭宫人往来去行,尹云盱行走于千步廊,神思不定,恍惚迷离,直至看见前方来人,才神魂入定,屈膝行礼,便要前走。
“慢着,姑姑。听说近来陈贵妃身体有恙,抱病在床,以致闭门谢客不见,除了父皇,少有人可赏其尊颜,不知今日可好些了没有?毕竟我那活泼爱动的妹妹可从来无法安坐一日的。”
“劳烦莞阳公主挂心,娘娘玉体转愈,已无大碍,小公主每日修身立性,也是怡然自乐。”
尹云盱低头恭敬地回答,对方迟疑了少许时间,却未作进一步的询问,待到身侧交叠的影子偏离,丛头履蹑地声逐渐响起,始继续向往长乐宫的路程。
“刚刚路上遇见大公主了,耽搁了一会儿。”
“嗯。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小公主做得很好。”
陈琅一袭红裙长身玉立,抚摸着陈设于紫檀木仿竹节多宝格中的山水插屏,语气极其淡漠不真切,
“姑姑,琅儿最近神情恍惚得很,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常常会幻想,如果自己前半生中的哪一天拨火添香时冲撞了贵人,岂不也是如她们今天这般下场?
可我应该教给落落的只能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如若中途出事,无论倾覆多少,我也定会护住她。”
似曾相识地,尹云盱闻言抬头,只见其眼中一片决绝。
京城外,
睥睨往来行人的女墙形影渐渐缩小,天未亮便启程上路,现时马车已经驶出洛阳城外,即将远离故乡的朱知落高高掀起自窗牖垂落的淡黄色绐纱,不舍地怅望城池马面,几乎将脑袋探出马车外,目力极尽,心中阵阵痛楚,荒忽迷惘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往除却洛阳以外的任何其他地方。
马车四周垂挂着的如意滴珠板清脆作响,车门帘被撩开,白光争先恐后地洒落铺虎皮柔软地毯,朱知落抬臂遮挡刺眼光芒,
“坊间传闻奚风子这回来到京城,把皇帝女儿给拐带到蓬莱山去修仙学道了。
本以为是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金枝玉叶的人儿怎么会甘愿舍弃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乐的,追随那老头儿去超脱尘世,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来人呢喃自语道。
朱知落充耳不闻,见到道旁一闪而过的鲜艳栾树,不禁伤感满怀,涕泪淫淫若霜若霰。
“嗯?怎么有哭声?是谁在哭?啊?你……哭什么?你别哭啊!你……为什么哭?你……公主殿下?”
那人似乎未见过这样场面,顿时手足无措,弯腰站立在车厢入口处,近也不是,退也不是,语无伦次,不知所言。
朱知落回正身体,向后紧贴舆轸而坐,提起衣袖抹去眼泪,慢慢平复呼吸,低着头警惕地透过朦胧泪眼暗暗观察对方,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问,
“你是谁?”
“唐裕丰!”
“哦,唐裕丰……唐裕丰?唐裕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