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幽坊暗巷、燕馆歌楼无数,已是不必讳言之事。不少入了乐籍的官妓,专司于公干接待。她们须弹琴奏乐,更略通文词,以便与贵客酬和。
纵使法律明文严禁官妓私侍枕席,可吏治渐而**,不少酒阁内私藏暗衾,就欢一事蔚然成风。
太子私设暗坊已有八年的辰光,怜水便是从暗坊中出来的人物。她精擅文词,亦能平衡人物,于庶务上更是应对有度。入坊不过三年,便从如流水匆匆向外泄出的女子身上,预见了自个儿以后的命运——
若非被当做一件礼赠在达官显宦间转手,就只能陪酒卖笑,终此残生了。
起初,她刻意留心太子的秉性、喜好,让自己不像其他女子那般温婉,小意求生,而是锋芒尽露、野心不藏。屋舍之中,她只住最为宽敞明亮的;膳食匀分时,她只捡最鲜美的菜肉。歌词品弹之际,要费尽心思使自个儿脱颖而出。
果不其然,一来二去之后,太子将她带回府中。她心知太子并非良人,可他究竟免了她以后的颠沛流离、给了她一处地界安身;床笫之间,他时常会流露出少有的温存。单是这么一星半点的温和,就够不曾与温暖相拥过的她受用无比。
太子受贿,亦会将诸多珍宝簪饰撒花瓣儿一样的抖给她。
她变得体面起来。本身就姿貌出挑,用细粉珍膏养肤、玫瑰奶浴濯手,一张姣好的脸便慢慢显形。她在太子府能够肆意出入,身上的穿戴都不输寻常京中官员家的女儿,惹得不少人艳羡。
她向来贪黑又起早,旁人只道怜水姑娘勤快,却不知她只是喜欢在无人的时刻,独自立于池*榭水桥上,仰头静望四遭朱红的飞檐斗拱。
她常常有些身世异样之感。仿佛粗布麻衣、低声下气的日子已成上辈子的前尘旧事,她如今已在偌大的太子府中有了立身之地。
她会想:太子并非良人又如何?难道我自个儿又是什么好人?
......
苍旻微雾,街巷间游人稀疏。
怜水穿着一袭菡萏旋裙,轻促地拾级而上。足将才落于顶楼的地面上,管家便笑脸盈盈地迎上前来,单膝跪下,给足了大礼:“怜水姐姐,您大驾光临啊!”
这里头姑娘的生活待遇全依仗着管家,管家单是从这件事上便捞下不少油水,有些手头紧促的姑娘,便用其他法子来代替金银,以求生活得好一些。他十分清楚,这份肥差是做梦都求不来的,在外,太子说话最有分量。在内,怜水便是太子的耳目,自然要当太子一般敬重。
怜水曾经也低声下气、卑微谨慎过,但她性子要强,对于阿谀奉承和卖笑求荣并无爽快之感,只是懒懒地扫一眼管家,掸了掸起了褶皱的袖口:“近来她们都还安分么?”
管家比个大拇指,表情浮夸:“安分得很!您不知道,我教训她们可是有一套法子,哪个敢不安分?!”他喜滋滋地露出两板半黄半百的牙齿,“对了姑娘,先前咱选出来的几个送给大贵人的姑娘,他们可还满意么?太子殿下的差事,我可是没有一桩敢不认真对待的,那几个姑娘,都是精挑细拣过的!”
“要是殿下满意,您看……”
怜水向来秀媚,连冷嗤都别有风韵:“你如今是老迈昏庸了,做事分不清主次。”
管家心底一咯噔,抵着地面的膝盖也立马收起来,站直后冲怜水拱手弯腰,很是紧张:“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太子殿下是找几个姑娘,陪官员们唱歌酬和罢了。他们日理万机,公干不计其数,偶尔享一享清闲,本在情理之中。‘送’字一说,从何而来?”怜水冷冷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有些话,你要掂量着再说。”
管家圆融世故,自然听出怜水话里的意思,知晓自己说错了话,断不该将这种事放在明面上说,遂用翘着的小指儿在嘴唇上一拉:“哎哟,我这笨嘴不会说话!您可别见怪。”
他将手垂放在两边,“我听说太子殿下要娶王妃了,恭喜恭喜。”
这话刺着怜水心底的痛处:她不曾肖想过自己的身份能够入主东宫,但亦不容忍任何女子在太子府里越过她去。
上一个太子妃,便是她暗中折磨、针对,再加上太子薄情、不管不顾,一介太子妃竟数月见不得夫君,在府中还要受通房丫头欺压,以至于渐渐心灰意冷,抱恨而死。
“太子纳妃,皇亲贵胄都要来道贺,太子府势必贵客盈门,有你一介下人恭贺的份么?”
管家一听这话,知道是碰着怜水的逆鳞了。她一个女子在太子身边陪侍多年,穿金戴银的,一身服制不输京中闺秀,绝非寻常侍女,二人之间必然有点什么。他立马抬手,猛扇嘴巴,硬要打出响彻走廊的声儿来,连连陪笑道:“瞧瞧,我又说错话,惹怜水姑娘不快了,这嘴巴,当真该打!”
怜水只道:“管好这儿,其他的事不要多问。”
“你已经在这儿打理许久,是该好好歇息一下了。之后,会有新的管家来接替你。”
这刘管家说话素来没什么遮掩,贪荣求宠、唯利是图。起初是太子看他办事活络勤快,才下令用他,怜水在与他的几次打交道中,便深觉此人不可再用,该尽快辞退。更何况,太子素来小心,轻易不用人,用人也绝不长久,只用短暂数日,便杀之除之,再换新人。
刘管家业已知晓私坊的太多秘事,留下便是一件祸患,要早早除之才是上策。
管家也不掌嘴了,人愣在原地,手还滞停在半空中:“可是我刚才说的话惹恼了姑娘么?”
“你离开后,太子会给你一笔钱财,远远胜过你在这儿捞的油水,”怜水静静地凝视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她知晓了他的行为,“你只需要把嘴闭紧。”
他两眼泛起微光:“一笔钱财?敢问姑娘,是个什么数?”
怜水只觉好笑,世上竟有此等人,头颅已被标识待斩、性命危不可保了,还在惦念奢梦着金银财宝。
反正也是将入黄土之人了,怜水便随意地说了个不菲的数目,够他在濒死前做一场千秋大梦:“一品大员当一辈子官也攒不下来的钱。”
......
袁宁闲时喜好宴请散人,他不爱与在官场浸润已久的老油条打交道,更不想听朝野中的条条框框,反倒是闲暇之时与这些闲散人士把酒言欢,才最是人间的一桩快意事。
听些民间不着调的轶事,喝些没繁杂意味的酒,才能尝出酒的香醇。
这日他照常在外开宴饮酒,许多想结交他的散人听见此事,都纷纷来到筵席上。
其中,亦有刘氏。
三巡酒过,不少人都喝得烂醉了。有的开始吟诗作对,有的开始高歌不止,众人正在玩闹欢乐,袁宁刚伸手去摸酒,岂料酒壶骤轻,他把壶嘴对准碗,拎起来倒了大半天,一滴也不剩了。
袁宁清廉,两袖清风,不染俸禄之外的钱财,因而钱囊并不鼓实。对于饮酒一事也只能量力而行,见酒已见底,便作罢道:“罢了!这儿的酒可不便宜,今个就喝到这儿吧。”
岂料人群中忽然有一声高喊:“且慢!”
刘氏已然醉得不成样子了。这几日都浸在不日便要拿到一笔大财的美梦之中,早已将自己当成身家殷实之辈:“袁大人爱喝,岂能因为吝惜钱财而不喝?来人,给袁大人上这儿最贵的酒,记在我账上!”
周围人也一样喝多了,便笑着起哄:“你只给袁大人买酒,就把我们几个放在边上?”
刘氏豪横地大手一挥:“几位大人想喝多少喝多少,全记在刘某账目上便是了!”
袁宁喝酒从来保持七分醒。他见刘氏出手如此阔绰,而身上所穿很是简单,丝毫没有富贵之相,便蓄起几分酒意,佯装醉态地问道:“当真瞧不出,原来刘大人出手如此阔绰!敢问大人在何处司职?”
刘氏醉醺醺地哈哈一笑:“我是假的大人,袁大人才是真大人呢!我不过一介闲散人士,替别人经营点楼坊吃饭,这不,马上就要领钱滚蛋了,到时候拿钱捐个一职半官的,就是真大人喽!”
人群里头一个人闲口追问道:“那不就是替人管账或者看店的么,哪有这样多的薪水!刘大人定是有份不可为人所知的大肥差!”
“肥差算不上,”刘氏早已被这一声声大人唤得如痴如醉了,镇日里只有他陪笑做小的份儿,今日倒是见着了钱财的威力,便直言不讳起来,“只是我的上头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你上头人是谁啊?”
“这个人么,”刘氏眯起眼睛,捏起酒杯晃着,“说出来怕你们不信。”
“那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众人噤若寒蝉。
袁宁故作不信,拿空的酒杯碰一碰他的:“刘大人喝多了,又说起胡话了!”
其余人想了想,只觉他在吹嘘:“他在做美梦呢!”
他们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袁宁却保持着几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