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长靳心下已有打算,便向老翁探听起来:“这些大酒楼的人,都是什么时候来批货?”
老翁一副逛过天下的神情,见他装束素朴,却言谈不俗,若非富贵之辈有意谦逊,便是哪家的门下客,替主子出来办事。
但他一向卖旧不卖新,有熟谙的老主顾,生意往来也稳当,从不间断,也就无甚必要去结交新主顾,断了和旧主顾的交情。
“我这儿的东西,早早就被他们订完啦!您若想要,可以去别家看看。”
别长靳自然不会到别家去瞧,只有在这家铺面,才可成事。
“我不是要那一批好的。”别长靳转了个道儿,手一指那捆用柳条扎紧的谷物,“这一些,想必还没有人订下吧?”
老翁愣了愣:“您要这一批么?这虽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实际上的差别可大着呢!我向来不做违心的生意,这些事情都是要反复说道的!”
别长靳淡淡一笑:“您老方才已经说过了。菩楼那些主顾要什么数,我要一样的数。”
老翁:“这……”
别长靳:“您不必多想,我本就不是那些大掌柜,也没打算用最好的。万一生意做不成,手里头的钱又全赔进去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嘛,先用这些次一点儿的,试试水。”
老翁这才点一点头,那皱纹蔓生的老手一挥,便有一个布衣小伙儿,从置物架上取下玉珠算盘来,往柜台上一放。搦起一支毛笔,往纸上洋洋洒洒地写起来。
老翁朝他身后看了看,见没有跟随的侍从,货物又这样重,自然不能此遭一并带回去了。便张口问道:“您打算何时来取?”
“菩楼的人何时来?”
“他们么,他们一般都是每个月初一来。”老翁又道,“这帮人风风火火的,办事儿极其利索,可是天一擦亮就来了!我一般要到正午才开门,为着他们,每个月初一都得起个大早。”
别长靳点头:“我也初一来取。”
布衣伙计筹算完毕,笑脸招呼别长靳:“您来这儿写个名儿、按个手印。”
他抬步过去,接过毛笔,将要行字时,忽然脑际涌过了什么,整个人便停滞在那。伙计见状,颇为不解地凑近瞧了瞧他,别长靳这才回过神来,冲他一笑。
“我算的不对么?”伙计很是疑惑。
“不是,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
当真要这样做?
可他除了按照王辨所说,激得太子与齐王鹬蚌相争,否则只凭他个人,全无再见小满的可能。
更别说将她从现状中救出了。
他与王辨搭话,已经无意识地迈出了一步。
没有退路。
他一手捉袖,一手援笔,蘸饱墨汁,笔尖在纸上点出一颗浑圆的黑晕。
墨水向四遭扩散的时候,他随意编撰了个名,往上写。
他曾是大岐的侍卫,如今只身来北国,名讳便是一桩极需忌讳的事。
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别长靳从衣间取出一沓纸钞,交到那伙计手里:“辛苦了。”
......
李沉照和荀谢,是共乘一辆软轿回府的。
不同于往日的是,荀谢每每都是率先下轿,抬步离去,决然不会等她。
而今时,他拉开帘,下了轿,却立在一边等她。
他递出手掌。
李沉照躬身出来,见到伸来的手掌,微微一怔。
荀谢的眼就这么看着她,没有分毫意味。最是平淡,最是让她心旌颤摇。
她将手搭上去,还没完全平铺开来,荀谢便猛地握紧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真凉。”
李沉照听见这话,微微鼓腮,尖削的葱指,有意在他掌心搔挠两下。
荀谢感知到她的动作,朝她瞥了一眼,再转过脸一同往前走时,竭力隐着笑。
“干什么?”他闷声问。
“没干什么呀。”李沉照装无辜。
净玉跟在俩人身后,步伐已经提快,却还有些跟不上二人的局促。
她感到纳闷。
这俩人怎么这样和谐?
府中很是静谧,只有风动树摇的声响。
“天色很晚了。你一会儿要做什么?”李沉照问道。
“不做什么。”
李沉照哦了一声,温声道:“那既然不做什么,也不要在书房呆很久了,早点休息。”
荀谢步伐一滞,眼看不远处便是她的寝居,便没再往前走。
“王妃也是。”
李沉照刚欲转身走掉,却发觉手还和他相牵着。
整个人被箍在原地。
挣开也不是,如此牵着也不是。
荀谢觉察到,便无声地松开了手。
“殿下,好梦。”
李沉照话音刚落,就翩然离去。
荀谢站在游廊边,先是凝神望着她的背影,后又抬步跟上,在她刚要关上竹扉的时候,撑住门,不待她反应,便领着她走入内室。
她被逼到一架琴边,腰身靠在琴上。
“......你要做什么?”李沉照方才一路走过来,已经频频打着哈欠,如今因犯着困,眼里湿漉漉的。
荀谢压低声音。
极其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李沉照莫名紧张起来。
“今日是我生辰。”
李沉照呆愣在原处,瞳孔都不再转动。
“我都说了,不做什么。”
荀谢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戏谑一句。
李沉照暗自吐气,却不承想,那温热的气息扑在他面中。
“只是,你似乎没给我生辰贺礼?”
她放下的心又忽然提悬起来。
“一起出去庆贺,不算吗?”
鼻息交近,他的眉眼轮廓,清晰而恣意地占据了她眼前的世界。
包含侵略性。
“你想要什么?”
她细声细语。
荀谢两臂撑在琴弦上,琴弦被骤然拨动,发出一阵杂乱的泠泠声。
他静静地凝视她:两枚眼瞳澄亮,琼鼻小巧。因一日的走动,脸上铅华胭脂业已半褪,露出些疲怠。眼眶泛起水红,看样子立马就要睡去了。
他拇指食指作钳,刮过她鼻尖:“你没同我说,生辰喜乐。”
李沉照受了这一记刮鼻,人仍是懵的。
听到他谈及生辰,心下又忽然想起,他从前与她说:我不爱过生日。
以及净玉转述的,他的过去,无人问津的生辰。
倘若可以,她今日当真会为他操办一席大宴,办得体体面面、热闹非常。
可惜她也是今日才知道。
原来他的童稚时光,是那般模样。
她吸一吸鼻,晃晃头,散去困意,让两眼澄澈,不再昏昏。
“荀谢。”
她诚挚地祝愿。
“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