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王贵妃的生辰宴,北国使者也受邀参加。
膳房的窗子上人影交错,火光跃动,柴烟升腾。
李姑行色匆匆地进来,因为油烟稍稍呛了两息,冷眼扫视四遭,取了袖管里的帕子掩鼻,用大到足以盖过制菜响动的音量喊道:"野鸡瓜齑还没做成么?动作都麻利些!"
年小的掌厨闻声辩人,立刻明白是李姑姑。却又不敢发难,她当今可是在王贵妃那做事,只得用低哀的语气说道:"膳房备菜向来有规例,要照着菜谱采买准备的。这一味腌酱黄瓜,腌制便要许久,又不在今日的菜谱上,哪儿是一时可得的呢?"
她是领了命来的,从前人微言轻、不敢言语,此刻便颐指气使起来:"若没有,你便自个想法子!今日是贵妃的诞辰宴,你没瞧见今日她都没怎么动筷子么?保不齐就是你们这制膳的不用心!”
“这菜是贵妃点的,如今王贵妃可是宫中一等一的人物,你若端不上这道菜品,小心届时丢了生计。”说罢,又掷去一记眼刀,摔帘而出。
紫宸殿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众人酒酣耳热,大有松弛尽兴之态。
北国的使者笑着将杯中酒饮尽,指腹在杯壁摩挲两回,与周围人互换了眼色后,起身拱手:“我北国与贵国贸易往来,今年收获颇丰,恰好又逢贵妃诞辰大宴,承蒙相邀,我等敬陛下、贵妃一杯。”
皇帝已是醉意之中,哈哈一笑便爽朗举杯:“要朕说,多年前南国与我朝合力灭夏,如今南北分治,天下太平,当真是缘深!”
使者露出一丝意得的笑容,而笑容之下有难以窥见的算计。他接过话茬:"诚如陛下所说。当年合力平天下、如今又联合贸易,正是说明缘分不浅。是以北国才想与贵朝更加亲厚,特意觅来夜明珠一颗,今日进送给公主。"
皇帝大掌将杯扣置在案,谈锋愈健:"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希望?听闻夜明珠仅此一颗,极其难得,你们有心了。"
底下人因“夜明珠”三字漫发惊讶的语声,贵妃已是挣得面子,笑意难藏,两条细鱼在眼尾游曳跳跃。
李姑满面渥然,站在一群宫人里头,也觉得浑身兴奋起来。于是大着胆子凑到贵妃跟前,举起青觥:“今日是娘娘的生辰,这使者今日厚礼相待,依我看,这夜明珠就是要给大公主的,只怕是为了在娘娘这挣个面儿。”
贵妃聆言,又见侍从捧着夜明珠上来,走到公主席位前站定,笑意更浓。
齐光公主和李沉照比邻而坐,她望着夜明珠在灯下光彩四溢,难掩激动。
使者见话势已至,把身俯得更低,郑重地又一拱手——
“我国二皇子已经出宫开府,国君刚册其为齐王,如今已是该成家立业之年,若能与贵朝的公主成姻,必然更是一件善缘幸事,助力大岐与北国的关系更加和睦啊!”
空冥开始落雪,绒花坠落在屋外的檐角,惊退一丛栖停的大雁。
宴中忽而阒寂,让人恍惚以为已是酒阑人散时分。
捧奉夜明珠的宫人伫停在大公主、二公主席前,垂首不动。其余嫔妃互看几眼,皆没了笑语欢谈之意。
北国二皇子,生母出身微贱,一介军营慰劳女。后重病之际被明夫人抚养,才得以活命长大。性怯懦古怪,又极其专横,长年身体抱恙,胸无大志,终日掩门不出。为北国国君所不喜,朝廷所不容,今年才得以上朝听朝纲。
王贵妃原本去端酒盏的手在空中一滞,继而收回。多年在□□的浸润让她此刻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这夜明珠是稀世珍品,极为难得。听闻北国太后素爱收集珍品,不若将它带回,赠予太后。公主们不过小姑娘而已,只怕消受不起这华美光泽。”
使者了然一笑:“臣临行前,国君特意嘱咐:北国之礼,绝无送出再收回的道理。倘若如此,就是北国心意不诚。再说大歧物产丰饶,想必公主眼界宽远,所见之物多了去了,绝不是短视之人。区区夜明珠而已,岂会消受不起?”
眼见局势陷入囹圄,众人无人敢言。王贵妃焦迫眉头,朝皇帝投去一道目光。
皇帝木然得不知如何表情,只得干涩地哈哈两声。
殿中忽而响起清冽的声嗓:“齐王令名在外,常听人谈起是胸罗锦绣、口吐珠玑之人。臣女很是钦慕、敬仰。使者今日携厚礼而来,大歧自不能辜负。能结秦晋之好、联袂而行,如此**更能相安无事。”
使者眉一挑,颇有意兴地寻声看人,视线落在齐光公主身边的李沉照身上:“这位殿下……是长宁公主吧?”
四遭的视线遽然汇集在她身上。
李沉照款款起身,致以微微颔首,谦柔一笑:“是,让使者见笑了。北国心意厚重,我等自没有让呈礼宫人空等的道理。若承蒙北国不嫌,我愿代为领受。”
使者的万千心思流转在不言之间,大手一挥,大马金刀地落坐在位,一拍扶手:“这夜明珠通透,本就堪配二公主这般玲珑通透之人啊!何来代为领受之说,不如便赠予二公主了!”
宫人闻声,便自中间转向右侧,将夜明珠捧递于人。净玉十分惊愕,自是万般不情愿伸出手的:这一接,便意味着自家主子要许配给齐王那样的人物了。然而此时四周的目光全部汇集在此处,她也别无他法,只得恭敬地替自家主子接过这份厚礼,再乖觉地退站到主子身后。
李沉照解下一枚配以竹青流苏的白玉佩:“我不才,却知礼尚往来的道理。曾经于书中读过一句: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这枚玉佩虽不可与夜明珠同类而论,却是我及笄时父皇特意所赐,以玉比齐王,极为妥帖。如今作礼转赠,还请使者代为交递给齐王殿下,以彰大歧心意。”
使者见状,微微眯一眯眼,似乎很是受用,举杯对皇帝,慨然大笑:“陛下有女如斯,外头竟一点不知。可见陛下是禁中藏玉,珍爱万分!”
皇帝方从愣神中回转,呵呵一乐,给了王贵妃一个眼神,顺势下了台阶,也举起酒杯:“你既知我有女如斯,万般珍爱。如今横刀夺爱,依朕看,是不是该饮三大杯谢罪啊?”
使者的笑意难掩:“何止三杯?三十杯都使得!”
众人一道陪笑,紫宸殿内顿时被笑声充斥。然而那名使者,低头饮酒时,余光扫过李沉照,眼神晦暗了一瞬。
……
夤夜时分,两道紧闭的棉帘被轻轻拉开,传出低哑的声音:“拿盏水来。”
净玉靠在脚踏边守夜,歪头歪脑地睡着了。此刻闻声,便从瞌睡中醒转过来,揉了揉眼睛:“殿下可是不舒服了?”
眼前的白雾散去,她转过身来,把李沉照疲惫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无比心疼地:“殿下宴上不该贪杯的,眼下脸还这样红,保不齐白日要头痛。”
“早就猜到殿下会半夜不舒服,灌好水在这等着烧了。”床头的柜子上架着铁壶,净玉用火镰将其点燃。
“知道属你最细心。”李沉照自帐内应道。
净玉的瞳孔中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她迟疑着开口:“殿下不担心王贵妃降罪于您吗?今日是她的生辰宴,使者特意献礼给公主,想必是要献给贵妃的齐光公主的。今日您……怕是夺走了贵妃的风光。”
李沉照轻轻一笑:“你猜这些有关齐王的传闻,我们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
净玉夷由着:“想必、想必是知道的……”
“他们比我们更知齐王的出身与能力,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人,求娶一位大岐公主十分艰难,何况是贵妃的女儿,齐光公主。就算贵妃想嫁出去,也是嫁给北国的太子做太子妃。北国太子出身尊贵,又有政绩,年纪轻轻已经领了许多事做,而且做出了不少成绩。”
“那使者还来提这件事?明知道不会成功啊。”净玉很是纳闷。
“使者有说,是给哪位公主么?”
“没有。”
“所以,这才是他们的用心所在。”李沉照微微蹙眉,“皇帝不会拂了北国的面子,也心知肚明,对方想要的是长女齐光,这就要看贵妃的意思。使者不提齐光,贵妃如果让齐光领受下来,这件事便成了。但贵妃如若想拒绝,就不能对号入座,如果对面气急了不认,就是她自作多情、丢了颜面。所以贵妃以所有公主年级尚幼,消受不起珍物为由拒绝了使者。使者心知此次难以如愿求娶齐光,贵妃又变相不认联姻。使命不达,自然是下不来台的。”
“所以殿下就要做那个牺牲品?”净玉声调十分高昂,替主子打抱不平。
“那枚白玉佩,分明是小仪当时的嫁妆,哪是陛下赐给您的?他素来偏宠偏信,哪有在乎过——”她忽而收止了话声,小心翼翼地探一眼自家主子的神情。
然而李沉照依旧情绪不显于色。净玉却很是明白,自家主子越是没有表情,越是心绪交错。
她低声歉疚道:“净玉失言了。”
水慢慢沸腾,铁壶上升腾起白雾。
李沉照垂眼看向海松色的厚衾,神情不明:“对方打得大岐措手不及,我说这枚白玉佩是陛下所赐,就等同于是陛下的心意,周至了大岐的礼数罢了。”
“我在宫中受尽苛待,母妃被圈禁在抑斋,父皇薄情,已是难以改变了。我宁愿嫁去遥远的北国,哪怕境遇难测,也至少可以重新开始,奋力一搏。”
“可是……”净玉显然还有话哽塞在喉。
李沉照心中有万千难以分说的复杂心绪,但在多年的艰涩成长中,她已经学会不显于面的本领。
因此抬头时,能够轻松、甚至笑吟吟地看向陪伴她多年的净玉。
“别可是了。问了这么一圈,我更口渴了。快看看水好了么?别一会儿溢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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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