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归宁日。
阶下花草露光晶莹,晼晚蝉鸣愈多。
门外的古树、花草、甚或廊下坐亭,无处不披朱戴赭,昭显新禧。即使大婚已有月余,但四处仍然一片喜庆。
是时春朝将尽,熏风却仍堪挽住一枝繁绿的柳。
齐王和齐王妃按例要回大岐,由大岐设宴招待。
李沉照以往的穿戴都十分素净,衣如其人,从不张扬。
今日却穿了鲜艳的紫粉色。
齐王业已在门口的马车下等她,李沉照把那件深蓝薄氅挎在小臂上,待见到齐王时,将小臂伸出,意图归还。
齐王不动,而后忽然转过身去。
李沉照微微一怔:他是要我给他穿上么?
不消多想,她将其敞开,披到齐王肩上,又几步走到他面前,把脖颈下的系带系好。
期间她能觉察到,齐王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面容上。她当作未觉,错逃开眼风,只专注手上。
“系紧了?”
她愈是躲避,他看得愈是坦荡直接。
她觉得奇怪。
李沉照松开手:“嗯,紧了。”
“在桌子上睡,会格外香甜?”
李沉照顿一顿:“不是……是那日太困了。”
“哦,是吗。”
齐王没再多话,先一步上了轿子。
李沉照紧随其后。
大岐和北国的都城并不很远,恰好在两国的分界线附近。
二人一路无话,李沉照闭眼假寐。
路途行至一半时,车马倏尔停下不动了。
她睁开眼,出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齐王似是有所察觉,靠帘的一侧手拨开珠帘,朝青禾的方向望去:“何事?”
青禾神色凝重地下马,快步走到轿边,附耳向齐王禀报。
齐王听完后,立时起身下轿,翻身坐上一个随行小厮的马,就令青禾等人随他往另一处去。
李沉照后知后觉地探出头望,看见齐王驾马匆匆走远,背影消失于树林之中,找不见了。
“殿下怎么了?”净玉现身窗口。
李沉照淡淡摇头,手从帘上松开。
“不知道。让他们继续走吧。”
净玉隔着窗帘问道:
“今日是归宁日呢,齐王殿下不陪您回去吗?”净玉微有不满,“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殿下也太欺负人了。难道要丢下您一个人回去赴宴?”
李沉照又掀开帘子,睨了她一眼,眼神中分明是一种警告:你僭越了。
净玉悻悻地住嘴。
车马依旧向前行。
皇帝知晓自己有求于人,若不迁都,唯有延请北国的申屠氏来大岐造渠,方可解决当务之急。
申屠氏又为明夫人长兄的属下,所以皇帝一改以往对待李沉照的轻慢态度,甚至亲自过问了多回此次的家宴小聚操办得如何了。
规制毫不逊于一国皇后的千秋之宴。
大岐无后,皇帝身边的座椅,向来都是王贵妃的专属之座,多年来为有所变。
而今日,徳昭仪虽位卑几阶,却高坐上首,近侍帝侧。
“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李沉照恭谨拜礼,再朝左右两侧依照位份次序坐着的宫妃问候,“请各位娘娘安。”
“柔宁啊——快坐!”皇帝呵呵一乐,扬手令人为其布菜,“一路来辛苦吧?”
“还好。”
“不过月余未见,朕怎么觉得你清减了些。”
李沉照对待皇帝客套的嘘寒问暖,皆以客气而不失礼数的简短回答作应。
王贵妃本就对此次的排场很是不满。她暗自巡视一眼四周,不见齐王踪影,心下便有几分得意,便悠悠开口:“齐王殿下呢,没跟王妃一起来?”
“......”李沉照抿了抿唇,“诸事冗杂,齐王忙,分不开身。”
“齐王殿下很忙?”王贵妃风头被占,本就发了好多回火,好不容易抓到对方的一丝错漏,便挑衅道:“这可就奇了。本宫以往听闻,齐王殿下无心政事,又不爱讲学,武术一类也甚少涉猎……北国国君也不怎么用他。若说忙……齐王殿下能忙些什么呢?”
“听闻北国风水养人,专出姝丽佳人。可别是流连于勾栏瓦舍中去了,齐王妃也不规劝规劝?”
李沉照素来对这位贵妃宽让、尊重,其一是因自己是小辈,又无圣上爱护,其二是因其母德昭仪早年过得十分艰难。然而如今位及王妃,又远嫁异地,若不立威,便要让众人依旧觉得,她与母亲可任人欺负。
她慢悠悠地把茶盏端起,吹去一口气,小口慢酌,并不急着回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后才笑道:“贵妃应当尽心料理后/宫,而非如此好奇小辈的府中内事。”
“贵妃多年摄理宫中大小事宜,这些事情,不必我一个晚辈来提醒吧?”
宫侍递上一枚手巾,她取来擦手后道:“父皇,开宴吧。”
王贵妃吃了个瘪,自然心中不快。神思也并不在眼前的珍肴上,而是想着法子与她作对。
此时齐王正匆匆转过廊庑、沿着走廊往殿门口走。
“柔宁啊——齐王殿下还来不来?”皇帝终于沉不住气了,眼底的视线带着探究和诘责,“今日是归宁日,即便齐王殿下无暇前来,你也应当遵守大岐的规矩,将夫婿带来一道吃个家宴吧?”
这顿家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颖异如李沉照,怎会不知道?
暗渠被毁,陵水县春日又多雨湿阴。若不及时处置,只怕影响整个京中最活络的经济命脉。
然而迁都自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重新造渠。
李沉照心中有万般难过涌上,其中愠怒占去大半。
原来从头至尾,她一直是因为别人的需要而存在。
她黛眉一蹙,又淡淡舒展开,极其平静地答道:“应当是不来了吧。我方才说过,诸事冗杂,齐王抽不开身。”
“父皇方才没听见我说的么?”她语中带刺,笑意也消无,明显不善。
皇帝将筷一撂:“就算殿下事忙,你竟不想着帮衬着点,或者把事处理在前面!今日是归宁,你不带夫婿前来,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儿吃喝自如,又如此出言——”
“徳昭仪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李沉照捏紧了手中的瓷碗,突出的骨节泛出白。
德昭仪见状,连忙下座请罪:“殿下息怒。柔宁一向懂事……不是不听他父皇话的孩子,想必今日是有什么原因,才耽搁了的……”
齐王原先已经站至门口,听见里头的吵闹,便站定不动了。阍奴见状,刚欲低头进去禀报,却被齐王飞来的一记眼刀而吓住了,于是乖觉地站在门口,没再入内。
“归宁本就是外嫁的公主回宫省亲。齐王殿下来不来有何要紧?”
“还是父皇有所求?”她毫不避讳。
“放肆!”王贵妃先发制人,飞速地瞟一眼皇帝神态,确认自己可以进一步指摘她后,便拿出十二分的气势来,“陛下大费心思为你操办此次的家宴,本是女孝父慈的相见之日,你竟在此胡言乱语!”
齐王眼底冷了冷,抬步跨槛:“我来晚了。”宫人引其入座,他权当未见,径直朝李沉照身边坐了,把那盏要被她捏至变形的瓷器拿走,斟满酒液,“来得迟了,我先自罚三杯。”
说罢,便对着杯口饮尽。
皇帝的情容瞬间转好,乌云消散,变得格外灿烂晴朗。
李沉照颇意外地瞥他一眼,视线落在那个杯子上。
齐王也看着她视线所在之处。
是她的错觉么?
她觉得他在笑。
当她想要进一步印证时,却又发现他的面色更外冷漠。
“齐王殿下当真是事忙,柔宁说的一点儿也不错。”王贵妃道。
“正如王妃所说,我府内的事情,便不劳烦贵妃操心了。”
贵妃的脸色忽然难看。
德昭仪还站立在座边,没有坐回。齐王听见了她方才的请罪之辞,笑得温和:“昭仪娘娘不坐?”
德昭仪也露个温婉得体的笑容。
皇帝见状,自命她坐下。
“近来陵水显遭遇横祸,我有所听说。至于如何处理,陛下有主意了?”
“有了、有了,”皇帝举杯对他,“但,只怕得劳动朕的女婿啊——”
“陛下不妨说说。”齐王煞有其事。
“北国有一申屠氏,造渠的技术为我大歧所远不能及。朕听闻,那申屠氏乃是明夫人长兄的手下,要解决大歧的当务之急,可不得劳烦朕的女婿了?”
齐王且听且适时点头作应,似是很赞同这番话。
“陛下说得,有理。”
他的视线从皇座上离开,回至席面之上。珍馐美馔遍布,菜式满目,可李沉照却无动筷之意。
绒密的微光透彻窗纸,流淌栖息在她的双睫,可她的眼底浮荡不出一丝神采。
齐王了然,把盏在手,指叩瓷碗,锵锵有声:“我既为陛下女婿,就有匡助陛下的情理,”他笑得随便,“但我与陛下之桥梁,全系王妃而建。若无王妃,我与大歧本无甚关联,生死不相干。”
他闲漫地瞥向李沉照:“府内的诸多事,我向来都是听她的。这次也一样——”
“王妃说帮,我便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