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不清楚。”
“种族?”
“……不清楚。”
“多少孕周?”
“……不清楚。”
“和患者的关系?”
“……没关系。”
医生抬头,不赞同地皱眉。
“……好吧,可能有关系。”栾安犹豫地改口道:“他应该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
那人晕倒在了家门口。
她偶然路过,拨打了社会救助的电话。
原以为把人送上救护车就好,却不知怎么一同跟着上了车,一路加急送进了监护病房。她被迫作为患者家属,见到了医生,然后稀里糊涂地要挨一顿不负责任的斥责。
栾安有心为自己辩解,但显然医生见多识广,更有准备。他一扬手,直接把99.9%的鉴定报告拍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让栾安的嘴巴也跟着一合,一闭,支吾地说不出话来。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唯有那罪魁祸首毫无察觉,躺在病床上,双手微环着隆起的腹部,睡得正香。
栾安缓了缓神,拿起报告。
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整篇内容,她甚至在自己的名字处偷搓了搓,确认过“栾安”两个字是打印上去,而不是什么伪造的痕迹。但怎会如此……栾安又缓了缓神,这才从包里摸出笔,把鉴定报告翻个面,拿空白的背面当记事本,开始虚心地向医生请教起她应该怎么对孩子负责。
颤抖的手写:要缴费,住院,疗养。
要吃加倍营养餐,喝果汁。
画圈,标记重点,鲜榨纯果汁。
要陪伴。
最好是二十四小时的全方位陪护。
要——爱他?
让肚里的小孩感受到父母彼此的爱意,安心成长。
爱意。
笔尖在纸张上停顿一瞬,栾安不由又望向了病床上的那人。
他并非不好看。
恰恰相反,虽然他的脸色苍白些,却丝毫不掩容貌的精致。宛如被赐予了最偏心的祝福,有股呼之欲出,蛮横到不讲理的漂亮度。奈何并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啊。
*
栾安的思绪有些放空。
她也就没有察觉,其实病人早已经醒来了。
那人迷瞪瞪地睁开眼,揉一下,眼珠渐渐聚起光。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儿,无措地,反倒先往被窝里缩了缩,直到他瞧见了栾安,那双眼突然亮了一点,下意识地就立刻要向她靠近。
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他好爱她,他真得好难受。
肚子里的孩子宛如什么贪婪恶妖,一直在掠夺他的养分。他的翅膀已经褪色了,薄如蝉翼,现在也只能用同样褪去血色的嘴巴,想跟她倾诉最近被冷落的委屈,换取些她的怜悯和安慰。
然而那人盯紧着栾安看,很快他发现栾安的神情一成不变,视线扫过他时,有种事不关己般的淡漠和安静。他绝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吓得他赶忙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人条件反射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栾安只是又又又不记得他了而已。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给她留下个她一定会喜欢的第一印象。
无非是装成温柔体贴的样子,装成善良大度的模样,他都很擅长。更何况,他还超会找准角度,露出好看的眼睛,故作不经意地对她撒娇。村里惯有的一句古话:没人能拒绝得了漂亮蝴蝶,他一定会再再再一次把栾安迷得不要不要的!
那人打定主意,坚持装昏迷。
一直等到栾安离开后,他才肯悄悄醒来。挺着足月的孕肚,让他的行动变得笨拙和不得劲,他猛然一下没坐起身来,只得扶着床沿,弯出蚕茧的弧度,再一点点舒展开。
这是家专门针对异种族开设的医院。
给蝶类种族安排的病房,洗漱间里有一张占据了半面墙的玻璃镜。
那人对着镜子,抖了下肩,抖出了一双依然是灰白色的衰败翅膀。嫌弃地忽闪几下,簌簌落些了聊近于无的鳞粉,收了起来。他洗把脸,打开镜前灯,确认过自个尚存的美貌脸蛋,又赞同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重新躺回床上,那人安心了几分,也有闲心安抚下肚里的小宝了。他寄予厚望地说:“你一定也要很好看。” 脸颊发红一些,他的唇色也红,甜蜜地警告说:“你最好争气,长得像栾安一点!”
他的胎教显然十分失败。
事实上,他对于肚里的孩子也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那人把“孩子”当成是用来巩固他与栾安关系的战利品,小夫妻俩外出,他牵着栾安的手还不够,需要怀里再抱着个崽儿,来彰显他家庭主夫的存在。
所以他瞒着栾安,偷偷备孕。
即便孕期指南里有强调:孩子需要在爱的环境中孕育和成长,绝不能只接受父亲一人的喂饲。但他脑容量有限,只愿意看他喜闻乐见的内容,比如:妻子十分体谅辛苦怀孕的丈夫,妻子感动于丈夫的伟大付出。
这不就相当于,栾安会对他说:“我真爱你啊。”
*
那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
他一心等栾安回来,听见有轻微的敲门声,他笑着从被窝里冒头,一双斑斓绚烂的眼眸,期待地朝门口望。
病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栾安,是秦湖。
那人的脸色瞬间臭起来,怒道:“你怎么来了?”
秦湖手里拎着两个满当的购物袋,闻言,当即退了出去。然而待他确认过了病房号,与栾安说的一致,他站在门前,解释说:“我帮栾老师搬东西。”
那人喝止他:“不准进来。”
秦湖便把购物袋放进了房内的墙沿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人对他抱有如此恶意,有些拘谨,眼神回避着,但隐隐还怀有期待,没有离开。
这副神情,那人简直太熟悉了。
曾经的无数次,秦湖都是用这副表情跟在栾安的身后。
那人气得直骂:“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总装记不住是不是?又想找借口,找理解接近栾安?别白费心机了,之前栾安选择的是我,现在也还是一样会选我!”
秦湖被骂得哑然。
半晌,他弱气地问一句:“我们认识吗?”
那人嗤笑一声,满是讥嘲:“你难道不是那个被捡来的孩子,最最丑的蝴蝶?”
这并非是毫无缘由的指责。
一茧双生,身为哥哥的秦湖十分的朴素和平凡,身为弟弟的他却生得斑斓璀璨又漂亮。实有天壤之别。自小他不愿意承认秦湖哥哥的身份,于是村中有流言说,秦湖是村长因为一念之善,从密林中捡来的瑕疵品。他不待见秦湖畏缩怯懦的性格,于是村民们也对秦湖多有排挤和欺负,没有小孩愿意和他玩……
即便屡次说错话,做错事也没关系,因着他的翅膀是最深受生命树庇佑的证明,能让他轻易地获得所有人的宽容和谅解。他是最漂亮的一只蝴蝶,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秦湖小幅度摇了摇头。
虽然他的翅膀确实是村里最朴素的那个,但他说:“我不是捡来的啊。我有家,我阿爸是现任的村长。”
那人理直气壮地反驳:“你少胡说,那是我爸!”
从流言散播出去的那一天开始,大家明明都认可这是既定的事实。
然而秦湖又摇了摇头,他脾气好,不急不躁,只认真地纠正说:“你不是。我家里只有我一只小孩。”
“那间朝向生命树的房间……”
“你在说我的卧室?”
“每年开春最甜的一口花蜜……”
“大家伙们会分享享用。”
但那曾经都是他的,是独属于他的特权。
那人随心所欲地渡过了前半生,姗姗来迟地,他终于体会到了“残忍”。
不仅仅是被无视,被冷漠,被遗忘,更是被“抹除”。在有关“他”的一切消失后,“他”本身的存在也会被取而代之。
——都是因为他所做的选择。
那人抓起手边的东西,愤愤地砸向秦湖。枕头,水杯,他把床头矮柜都推到了,里面的东西狼狈地洒落了一地。那人说:“你滚!”
秦湖为难地抿了下唇。
他没有动,不再是从前那副会被他欺负到蜷缩的怯懦模样。
反观那人自己,他变得狼狈,变得不堪了。即便他恶狠狠地威胁说:“不准你再来,不准你再接近栾安!” 对方却不搭理他。
秦湖微侧了下头,只对着刚来的栾安,语气无措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
早前趁着那人还在睡,栾安匆匆回了趟家,采买了些住院的用品。半路遇到秦湖,要和她商议工作的事,也就一并捎来了医院。
医嘱订单写满了两张纸,栾安一条一条地做。
除了为那人打包了高级营养餐外,她还需要绕远路去兔族食堂,买到了号称喝了就能噗噗生的炖汤。
栾安左右手拎着的东西,不比刚才的秦湖少多少。可见照顾孕夫,是件十分艰难和细致的活儿。她刚要把孕夫的身体需求安顿好,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已然听见了从病房中溢出来的抽噎声,孕夫的心理又不舒坦了。
那人踉跄下了地,光着脚,踩在碎渣上竟然也不觉得疼。他挺着足月的孕肚,不怕磕碰,尤其还要故意挤开秦湖,抢先告状说:“他欺负我!”
看这架势,栾安真不觉得有谁能欺负得了他。
她有意岔开话题,问:“饿了吗?”
可那人根本不愿意放过秦湖,委屈地假哭说:“我本来就饿,他还一直气我,我更饿了!”
他等着栾安哄他。
然而栾安却是绕过了他,径自走进房间了。
这一个瞬间,仿佛被无限拉了长。
在栾安看不见了的时候,那人的脸色倏地阴沉,一双斑斓琉璃的眼珠仿若凝固住了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留给他的背影。一移一动,碎裂开,他的目光又如尖锐的碎玻璃,寸寸划到了秦湖身上,几乎要把他做成标本,钉在墙上。
秦湖被他看得心慌。
一种罕见又久违了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
秦湖不由说:“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我就不打扰了。”
栾安腾出手,扶起了歪倒的矮柜。
她说:“稍等,我送送你。”
闻言,秦湖不由又瞥了那人一眼。
果然那人调换不出好脸色,索性失态地吼道:“我不许你去!”
栾安不为所动,说:“你先吃饭。”
那人挡在她的面前,生硬地要求:“你陪我吃。”
栾安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人执拗地不停,绝不肯放手。
两人几番争执不下,到底栾安体谅那人是孕夫,怀孕期间容易情绪波动大,决定退让一点。虽然她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但她想了想,放柔了语气,提醒他说:“你不是说很饿了吗?”
这倒也让那人想起来了他的制胜法宝。
他故意挺起孕肚,暗示她说:“你不在,我就不吃。”
栾安点点头。
那人正要高兴,却听栾安说:“那就多饿一会儿吧。”他一愣,继而露出了明显慌乱的神色,与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大相径庭。“怎么这样,”他说,“我很饿的,我、我撑不了多久。我现在感觉好虚弱。”
“能坐下吗?”
“不行,我一坐就头晕。”
“要不躺下吧。”
“躺不了,躺不了,一躺就肚子疼。”
栾安顺势便说:“那就站着。”她把扫帚塞进那人的手里,“在我回来前,正好把你闯出来的祸都收拾干净。”
那人一口火气憋住,眼珠都比平时燃烧了几分。
偏生栾安还继续对秦湖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这下可把那人整破防了,他再也装不下去,眼尾都开始往外溅泪花:“栾安!!!”他满心怒火,更有满心快溢出来的委屈,虽然他习惯性地假哭,可在这时,他不想哭,但他也控制不了自己了。
他是真地要伤心了。
不过栾安在说完话后,没有离开,而是向他走近了一些。
她的手抚摸上了那人的脸,如同怜爱地捧住了柔软的白气球,不许他乱生气,胡乱爆炸。手指的触感细腻,栾安不由多摩挲了几下。一下,两下,擦掉了他眼尾的泪。
效果显著。
那人抽了下鼻头,就不哭了。
但他也自认绝不可能轻易妥协,他蛮凶地,低头,瞪视着栾安。
栾安却觉得好笑,捏了下他的脸。
那人实在瘦削,明明是一个即将要生产的孕夫,竟然因为营养不良,必须要住进医院修养。念及此,栾安多眨了下眼,目光中也就蕴含了担忧。
栾安哄他说:“你听话点。”
那人不听话。
栾安拜托他:“好不好嘛。”
那人喜欢她这种仿若撒娇的语调,听得耳朵发抖发麻,他微红了脸,恼羞地反问道:“你以为仅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我哄得团团转了吗?”
栾安说:“没有啊。”
那人质疑:“真没有?”
栾安有些心虚,说:“没。”
那人哼一声,就相信了。
栾安:……
终于等到孕夫的心理也舒坦了,主动愿意跟栾安讨价还价了。那人勉强同意栾安去送一会儿秦湖,逼问她:“你说的,去去就回?”
栾安点头:“嗯。”
那人不放心地强调:“你要赶紧回来。”
“嗯。”
那人恶声恶气地威胁说:“在你回来前,我都不吃饭,一直等你。”
“嗯。”
于是那人又变得气呼呼地,指责栾安:“你这人、怎么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啊!”
栾安感觉她可太冤枉了。
伸出三根手指说:大概还有两章就结束啦!
修改并增加了一点点内容
从祝大家七夕快乐的短篇,要变成祝大家新年快乐了……对不起……[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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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