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赵玉琮从树干上一跃而下,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已显出北地白杨的峭拔之势。
他身穿一领朱红绣袍衫,足蹬虎爪熟皮靴,面容俊逸,站姿如松,乌发束起,耳后两侧几条长生辫直垂下,他手持玉雕鹰熊柄藤鞭,腰系蹀躞带镶珠宝玉,玉组相撞,瑱瑱悦耳,赵玉琮神态间自有一种贵气,长身玉立,天生傲气,仿若人间太岁神。
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佩戴在他左侧腰上,刀柄四周镶嵌的黑曜石璀璨耀眼,刀鞘鋄金,刃两侧刻有铭文,左侧为“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右侧看不大清。
沈听珠悚然,忙退后几步,俯身行礼道:“不知世子在此,臣女失礼。”
“你这小娘子,怎得没一点儿脾性?若不学着法子反击,便如俎上羔羊。”赵玉琮攒眉,忽地霹雳出刀,只一出,一回,一颗青枣落地,他将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于她,“庆阳王府的刀,专斩欺软怕硬之徒,喏,你拿着,谁若欺负你,你便——”
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笑容残忍。
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有些重量,沈听珠吓了一跳,双手堪堪接过来,摇了摇头,只道:“臣女…不敢僭越。”
赵玉琮抱手,“为何不敢?是怕他人说闲话?哼,谁敢多嘴,我定割了他的舌头!”
“不是。”沈听珠心中稍怯,闷闷地说道:“静宁一朝,除了当今圣上,只有一人敢持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
她一头望向赵玉琮那一双炯炯的虎目,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说:“声名赫赫的庆阳王之子——长晔世子。”
*
常言道:“栖亭一战,惨绝人寰。”
静宁五年,丹境漠西赫连一族率五十万大军进攻肃、凉、甘三州,庆阳王赵承详带兵征讨,大破赫连主力,歼敌斩虏两万三千余人。
时逢天降暴雪,粮道截断,军士哭嚎几乎饿死,赫连王次子赫连摩夜袭庆阳王大营,重伤庆阳王后,引火**。
当时赫连大军合围凉州,大雪压路,援军迟迟不至,军中一片大乱,庆阳王妃段君陶身怀六甲,挂帅出征,苦苦支撑三月,临盆难产,挣扎了一天一夜,天将破晓才生下赵玉琮,待到援军至,庆阳王妃已撒手人寰。
军中传言,赵玉琮出生时,天降祥瑞,虎踏祥云,隆古道暴雪骤停,大胤士兵得以行军,以少胜多,大破赫连合围之势,凉州上万百姓免遭屠戮。
庆阳王得知王妃死讯,哀痛欲绝,强撑病体围剿赫连残军,两军酣战栖亭,二十万士卒死伤殆尽,血染栖亭海,疆场上累累白骨堆积成山,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皇帝下旨厚葬所有将士,抚恤亲眷,朝野皆知,赵玉琮不仅是皇上的亲侄子,更是庆阳王夫妇唯一的骨血,地位超然尊贵。
这柄铁浮雕鋄金虎纹佩刀,乃皇帝御赐的专属之物,唯他一人,旁人皆不可得。
沈听珠知道他的尊贵,恭敬地奉上佩刀,“世子,这不合规矩,恕臣女不能领受。”
赵玉琮俯下身子,平视沈听珠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若我许你僭越呢?”
沈听珠神色惶恐,赵玉琮见此,忽地笑出声,鋄金刀鞘在掌心转了个旋,“沈大夫家的规矩果然比礼部还多,御赐佩刀动不得,不过这个可以。”
他从蹀躞带解下枚三寸象骨,屈指弹动,象骨竟发出幼狼呜咽之声,“丹境有谚,象骨过处,百鬼退避。”
沈听珠眼中闪过一抹惊喜,“这是…”
“匈奴阿史那部的暗器。”赵玉琮旋开象骨盖帽,露出螺旋气孔道:“你试试,对着月牙缺口吹气。”
沈听珠依言吹气,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哨音。
“气沉丹田,使点劲儿。”
一声凄厉似狼嗥的声音破空而出,惊得沈听珠倒退半步,后腰却被刀鞘稳稳抵住,赵玉琮按住暗槽,内侧忽地弹出半寸薄刃,一击射中树上的青枣,青枣应声落地,“里面的麻药能放倒壮汉半日,对付宵小只需划破油皮,必要之时,你可用它脱身。”
沈听珠推辞道:“世子之物,臣女怎能收?”
赵玉琮拿在手中抛了抛,“尺寸小了半分,我拿着不合适,本来打算丢了,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要,我可丢了。”
“臣女谢过世子。”沈听珠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不过世子此番前来,为何不走正门,反倒在这犄角旮旯处?”
赵玉琮露齿一笑,“…娘子莫怪,事出突然,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兄妹二人讲话的,你们来时,我已经在这了,总不能再惹出其他动静,哎呀,想找个地方躲懒真难。”
沈听珠讶然,“世子怎在这树上躲懒?”
“前日我与五皇子读后汉书有疑,本是登门请教沈大夫,谁知沈大夫开口就是子曰子曰,我听得头疼。”赵玉琮格格一笑,说起了俏皮话,“想寻个安静处,这不巧,碰见个爱哭鼻子的小娘子。”
沈听珠不觉小声嘟囔一声,“臣女才没有爱哭鼻子,不知小娘子说的是谁?”
赵玉琮笑道:“说你啊。”
沈听珠不禁一笑。赵玉琮一怔,旋即失笑道:“行,我是小娘子。”
沈听珠发觉失礼,立时低下头,“世子,臣女失礼,不该放肆,请世子恕罪。”
“无妨。”
沈听珠抬头,许是因他救过她的性命,也许是因他于她防身之物,她于他有一种天然信任的感觉。
她略敛下眼睫,娓娓而言道:“其实臣女有法子,只是阿爹有生养之恩,母亲有教养之恩,臣女结草衔环不能回报,三兄几句,臣女只难过些许,过了便不会放在心上,更不心怀怨恨,若是使手段,藏心思在家人身上,是万万不能的。”
她顿了顿,心头似升起刹那一点的怯懦,很快又道:“当日之祸,他人欺我年弱势单,臣女不能奈何,世子教臣女反击之道,焉知‘静不露机,云雷屯也’的道理?”
赵玉琮挑眉,嘴角吊起那玩味一笑,“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臣女多言,还望世子不要怪罪。”沈听珠正正跪下,赵玉琮一惊,正要扶起她,沈听珠却深深拜了一礼,“当日之事,多谢世子救命之恩,今日又以象骨相助,臣女无以为报,若世子不嫌弃,臣女愿尽其所能,以报世子之恩。”
“沈大夫早已登门谢过,你不必如此。”赵玉琮玩笑道:“况且口头之说,何以为证?”
“……当下要如何证?”沈听珠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赵玉琮莫名喜欢她的反应,只觉得她聪明又可爱,面上却保持着笑容,想看她如何应答。
沈听珠又忽地想到什么,起身将裙摆缠在腰上,只见她一手抓住树枝,一脚蹬在树干,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找了跟粗壮的树枝坐上。
赵玉琮没见过这般作风的女子,蓦然噎住了,“你……”
沈听珠抬手摘了几颗青枣,兜在一个小布包之中,不过片刻,她顺着树干跳下,拆开小布包,摊在赵玉琮面前,“古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今臣女以青枣报恩,再以青枣为证,日后凡世子所需,臣女能力之内,必当竭尽全力,还望世子不要将今日之事说于他人,世子以为如何?”
零碎的散光落在沈听珠晶亮的眼眸中,赵玉琮接过青枣,心中一颤,只觉脸不成器地烫了起来,他忙转眸,笑道:“我收下了,我们一言为定!”
*
展眼已到十月中旬,河南朱氏将入京阙,一路奔沈府而来,朱、沈两家是世交,感情深厚,朱老太爷是先帝亲封的宁国公,生一子一女,其子今任了户部侍郎,生三子,其二子,名唤朱湜,小字子均,今十三岁。
沈听珠和他关系最是要好,她有四位兄弟姊妹,大兄沈听祉早年娶妻升官,不在京阙,二姊沈听娩在太皇太后身边做随侍女官,平日住在慈安宫偏殿,三兄沈听祈不喜她,小弟沈听衳尚在襁褓。
府中日子,不似在田庄无人教养,每日需得跟着滕夫人学规矩,沈听珠顽皮一次,管束一次,总不得自由。
偌大的府邸,只有朱湜愿意陪她。
每逢节庆,他跟着朱夫人来沈家的时候,总会给她带上各种有趣的东西——有时是新淘来的机关木盒,有时是番商兜售的琉璃珠子。
沈听珠喜欢得紧,追着他喊二哥哥,他从来不烦不恼,笑着将东西往她手里塞。
年复一年,沈听珠板着指头算日子,待二姊从宫中回来,三人一处,自在快活。有时偷溜出门,沈听珠看个新鲜玩意,往人堆里一钻,随处玩闹去了。
朱湜与二姊纵她,寻个茶楼谈史论道,远远看去,一对璧人。
这次朱氏举家迁来京阙,又正赶上二姊沈听娩归家,一大家子人在厅堂叙了一番,一齐用了膳,才放了小辈出去。
厅堂茶香袅袅,朱湜自内踱出,他穿件月白深衣,面皮白净,高鼻深目,比屏风上的墨竹还要清雅三分。
沈听珠与沈听娩、沈听衳一处,沈听衳一边往沈听珠怀里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一边勾住沈听娩鬓边的珠花穗子,咯咯笑着。
沈听珠眼尖瞧见朱湜腰间鼓鼓的麂皮袋,偷笑道:“二哥哥这回带了什么?”
朱湜刚露出糖罐一角,沈听珠眼睛便亮起来,朱湜眼底漾着笑意,“每日只许吃三块。”
沈听娩嗔怪道:“子均总惯着小四馋嘴,仔细又牙疼了。”只见她身姿款款,乌发雪肌,俊眼明眸,容貌似清荷,峨眉秀丽大方,一身淡素衣衫,静姝温雅。
沈听衳眼睛盯住糖罐,伸出小手去抓,朱湜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他自恼了,别一边不理人了。
沈听珠笑了笑,唤了乳娘来抱沈听衳,“听说文徽书院附近有一家五芳斋的点心可好吃了,阿姊和二哥哥陪我去买好不好?”
沈听娩点头答应,转头问朱湜道:“子均以为如何?”
“自然乐意之至。”
三人一道乘坐车舆,沈听珠坐在右面,一面巧解孔明锁,一面听朱湜问:“三郎怎得突然离家了?”
沈听娩叹了口气,“三郎这回闹得实在出格,前些日子书塾季考,他倒好,画了些兵器图谱交上去,阿爹知道后怒不可遏,放言要烧了他那些宝贝,三郎哪里肯依,二人大吵一架,立时牵马气愤愤地走了。”
沈听珠动作一顿。
沈听祈从小不喜读书,偏爱舞枪弄棒,每与阿爹争嘴,少不了离家出走,几日不归。
就说他七岁那年,先生让他背诵功课,他却将书册撕作两截,半本糊了纸鸢半本垫了桌脚,沈忡应气得动了家法,当夜沈听祈翻墙逃走,在城隍庙后巷跟乞丐踢了一夜蹴鞠,直到天亮才被滕夫人寻回,这回闹得这么凶,也不知他要离家多久,才肯回来……
朱湜笑说:“三郎如是而已。”
“沈家世代翰林清流,偏出了个要当将军的。”沈听娩揉着眉心,“阿爹今晨已派人去各城门递了画像,说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读书。”
朱湜笑:“兵部刚奏请增设武举科,我看三郎可行。”
“哎,真是越大越管不住。且说前些日子渚匠工入朝,请求收一位亲传弟子,圣上特令窦仆射荐举,窦仆射细细选了几人,不料大匠看过,只叹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至今还未收下一人。”
“渚匠工素来有性子,一般人怕是很难入他的眼。”朱湜道。
沈听珠问:“渚匠工是何人?”
“先言:‘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这渚匠工是我们大胤的百工之首,他名唤渚晏,身世不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不求一官半职,功名利禄更是不放在眼中,他来去随性自在,连圣上也要敬重几分。”
沈听珠又问:“这百工又是何职?”
朱湜解释道:“百工是以攻木、攻金、攻皮、设色、刮摩、搏埴,六种技艺之工,包罗万象,人尽其能。”
“原来如此。”沈听珠轻掀开车舆帷幔往外瞧了瞧,街市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问:“阿姊,近日宫中可有什么新信?”
沈听娩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嗯…过几日,南宗圣僧游至万福寺讲经传道,届时圣上会驾兴万福寺听圣僧讲学。”
“皇子公主,以及郡王他们会去听吗?”
“当然了,南宗圣僧大隐隐于市,极少出面讲经传道,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宫中贵人定是要前去的。”
沈听珠若有所思。
车舆又行了一段路,过了东崇门,直进了曲巷坊,临街设店,四面立邸。沈听珠打起帘子,忽道:“停车!这有个卖散货的邸铺,阿姊,二哥哥,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三人一齐下了车舆,朱湜和沈听娩在后,跟着沈听珠进了一间邸铺,内里摆着各样的器具小玩意,沈听珠一眼看中一把弹弓,拿在手中,长度正好,这把弹弓长一掌,弓弦中央有小兜,可发弹丸,执弓拉圆,射出达十力,弓架是树木的枝桠所制,有些许磨手。
“娘子好眼光,这是我们掌柜新进的弹弓,用来把玩再好不过了。”店家忙陪笑见礼道。
沈听娩拉着她的手问道:“怎得想买把弹弓?”
沈听珠道:“阿姊,这弓很好,我喜欢。”
说着,她捻了个弹丸,放于弓弦中,一拉一放,“嗖”一声,力道十足。沈听珠欣喜道:“店家,这弓多少文钱?我要了。”
①玉雕鹰熊柄藤鞭,清宫造办处制,清宫旧藏,资料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官网,清代宫廷马装具考述。
②“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引用先秦佚名《木瓜》
③“静不露机,云雷屯也。”摘自《三十六计·并战计·假痴不癫》,寓意暗中筹划不露声色。
④“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引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一首《螃蟹咏》
⑤“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引用《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意为国家有六类职业,百工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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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