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有眼不识泰山……”
老妪的嗓中咯着痰,声音实在难听,妇人愈发不悦。她手掌一旋,老头的头盖骨咔哒一声掉下来,又把舌头往内一收,将老妪的整个身体高高抛起,旋转甩出,舌头上全是尖刺,如此一摔,老妪的身子和头颅分开落了地。
痴傻儿有痴傻福气,此时院中血肉模糊在他看来都是一场游戏,可他并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地蹲在院中玩泥巴,他老娘的尸体和头颅就在脚边,老爹的头盖骨落在了他的泥堆中。
妇人转身正要进屋,不料身后突然飞来一记石子儿,正中了她的脑袋。心中按捺下去的怒火此刻烧得更旺,她只觉得奇耻大辱,飞身过去,咔嚓扭掉了痴傻儿的头,甩了甩利爪,头也不回地往堂屋去。
乔苑珠和阿青在那妇人刺穿老头的胸口之时,就没入了旁屋,进屋之后把屋门带上,又命阿青贴了好些符纸。
“娘子,这符纸咱们自己画的,能有用吗?”
阿青很是无语,她家娘子寻常看着是个博闻强识知书达理做事样样通的模样,实际上有时候是极为不靠谱的。要说什么时候不靠谱,就要说到研究这老些个伏魔降妖的物件儿上。
乔苑珠平日除了读读书写写字,就爱研究捉鬼降妖的东西。什么桃木剑铜钱纸人,家里一大堆,每次遇上妖邪却没有一样管用的。
上次因为用自制的桃木剑扎了一只鸟妖,还被追了半个山头,那鸟妖口里一直喊着她们不太尊重它,最后还是靠金蟒大哥降服的。
这不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是她最近又寻到了一本教人自制符纸的书,痴了一般研究许久,连画三天三夜,要阿青摆到铺子上去卖。今日出门前,又嘱咐阿青一定要带上好些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怎么没有用?你用都还没用,就说这话来气我?”乔苑珠没好气地道,名阿青好好贴,按照阵法贴,自己则转身往屋内看去。
从她们进来起,床上躺着的青年便是昏睡不醒的模样,眉头紧皱,双手死死的抓住被褥。
“娘子,他就是那老妪的大儿子吧?”
阿青贴完符纸之后跟着进来,道:“长得还真是眉清目秀,模样与外头的一家人……也太不同了吧!”
“他好像很痛苦……”
话没说完男子又在睡梦中连咳了好几声,阿青连忙拉着乔苑珠后退,捂着口鼻道:“这肺病不会传染吧!?娘子你离远些!”
乔苑珠撇开她的手,朝前走了两步,道:“他这不是肺病,是被恶鬼缠了身。”
阿青扭头看向乔苑珠的眉心,果然有微弱的金尘泛出,飘飘扬扬落在睫上。
此时要是一个有乾坤眼的人来看,就能看见,男人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一名紫衣女子,女子的舌头抻长,扎入男子的肺部,有精元之气源源不断从男子身体流出,顺着舌头流到女子的口中。
“还不住手?”乔苑珠突然开口。
也许是没料到自己死了多年了,还能有人跟她说话,又或许是多年没人跟她说话,自己也忘了怎么开口,女鬼收了舌头坐起身来,歪着头道:“你看得见我?”
“我不仅看得见你,还能收了你。”
“你若是好好配合我,我还能给你指一条明路。”乔苑珠道。
女鬼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一看就没干过坏事,干过最坏的事怕就是靠着生存的本能吸食这男子的精元了,经她这句话一吓,什么都愿意说。
“高人只管问,我一定好好配合。”女鬼端端正正地坐好道。
“你从哪儿来?又是因何变成这番模样?”乔苑珠找了桌边坐下,一副审问犯人的模样。
“小女子从锕州来,外头的老妪是我爹娘的朋友,骗我爹娘说要带我上晏京城来当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鬟的,我爹为此还专门筹了银子给她,没成想,没成想这老妪是个骗子!她根本没有大户人家的关系,骗我来是给她家傻儿子当媳妇儿的,呜呜呜……”女鬼像是终于找到人诉说心事,一股脑说了前世今生。
“那为何会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乔苑珠又问。
“因是那痴傻的是个暴虐脾气,抓着我就是一顿好打,我,我是被活活打死的!”
“你即是被那痴傻的打死,冤有头债有主,何以找到他泄愤?”
女鬼知道她说的是床上躺着的男子,道:“高人明鉴,小女子便是成了恶鬼也绝不想害了无辜的人,那老妪在我死了之后,不知在这屋子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和另外两个姐姐都出不去这间屋子,为了活命才……”
女鬼说着望向屋子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乔苑珠顺着眼风看过去,果然还有两个女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这边话还没说完呢,突然间背后门风大作,门板剧烈的抖动,那妇人破门而入。
“我就说娘子这符纸没用吧!”
阿青哭嚎了一嗓子,被那破裂的门风吹翻在地,吃了一嘴的灰。
门外妇人手尖滴血,脚不沾地,瞬息间飘到乔苑珠面前,伸一只鲜红的爪来勾起她的下巴,实在是馋她的皮囊,忍不住在她脸上画出一道血线,末了道:“好漂亮的皮囊,给我可好?”
乔苑珠侧过头,藏在袖中的指尖翻动,道:“我还有更漂亮的,给你瞧瞧?”
妇人笑了笑,好奇道:“哦?你还有这本事?”
她绕过乔苑珠转了一圈,将屋内打量了个干净,突然从背后凑到乔苑珠的耳边,鼻息湿冷,道:“我先看你耍把戏,再去取了那郎君的心肝,毕竟这世上没有比漂亮郎君的心肝更美味的东西了,如此我今日才不算白筹谋了。”一连串的笑声响起。
乔苑珠抿唇不语,指间翻过几个来回,刹那间眉心金光闪动,洋洋洒洒的金色光尘犹如春日漫天的柳絮,充盈了整个房间,一条黄金蟒蛇瞬间聚形,从她眉心窜出,直奔妇人的命门。
妇人是前脚踏进了门,后脚惊惧万分地夺门奔逃,只听得乔苑珠在背后喊:“赤金大蟒,漂亮么?”
妇人哪里还有心思同她纠缠,只拼了命想要逃出院子。她尝试着甩出利爪,不料巨蟒身坚如铁,利爪刚碰上去便被弹回来,指甲尽数被崩裂,鲜血直淌。
她有些不甘心,她花了百年时间修成人形,因脸上有一道天生的红斑,被同类排斥,被生人厌弃,她讨厌那些令人恶心的言语和脸色。
她开始疯了一般的找皮囊,谁好看,谁有名,她便找谁。扒了他们的皮,再过上他们的日子,好生惬意。哪曾想,今日只想吃了这该死的老妪的心肝,却碰到了硬茬,当真是时运不济,天要亡她。
眼看着巨蟒死追住不放,妇人却不跑了,转过身来,使出浑身解数放出妖力要给巨蟒致命一击。这是舍命求生的招数,一旦放出,方圆百里的妖兽都会争相而来,意图绞杀她,除非她能将巨蟒一击毙命,再将它的全身妖力尽数吞入腹中。
可是她的力量与那巨蟒相比,就像沧海一粟,不堪一击。
瞬息间巨蟒飞腾缠上了她的身,那浑身的鳞片如同尖刺一寸一寸扎进她的皮肉里,巨蟒朝天一声咆哮,血口大张,尖利的牙齿就如同钓鱼的尖钩,穿透了妇人的脖颈。
那妇人瞬间没了声息,噗的一声,华衣飘落,身型逐渐瘪了下去,化作一条红白相间的小鱼。
待到尘埃落定,巨蟒归位,乔苑珠跟出门来,命阿青将小鱼儿找东西装起来,转身进了男子所在的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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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之外。
两名黑袍兜帽的男子出现在老妪家对面的山头,一个蹲在巨石上,一个站在一旁,一个咬着狗尾巴草,一个抱着一柄剑。风将袍子吹荡起来,兜帽底下,是两个少年郎的模样。
“世子,这是舍命求生之法,方圆百里的妖兽恐怕都要过来了。”抱着剑的男子道。
巨石上的男子口中的狗尾巴草吐出来,扬了扬手,道:“有人收拾残局,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是,只是近来接连几桩邪祟作乱,这小娘子回回都在,且都先我们一步,晏京新晋道修我早打听过,从未听过这号人物。虽说她行的也是驱邪捉妖之事,但我心中总觉得不安,晏京城已五载平安无祸,近来实在太频繁了。”抱着剑的男子道。
被叫做世子的少年从巨石上跳下来,意欲往山下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去把那些个不入流的妖兽收拾干净,我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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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乔苑珠正把三个女鬼叫起来排排坐好,一点没察觉到又有新的麻烦找上门。
三个女鬼倒是都十分配合,只不过身上抖如筛糠,只因刚才她们都亲眼瞧见了眼前花儿一样的小娘子的手段。
“你接着说,你是说那老妪给这间屋子动了手脚,你们出不去?”乔苑珠对着先前的紫衣女鬼道。
“是,从我死后第一次睁眼,就在这间屋子里了。”紫衣女鬼道。
“我也是。”另外两名女鬼依次附和。
“这间屋子古怪得很,各个角落我都试过了,都出不去,跟人撞着墙似的。原本咱们做鬼怪的,若是怨不得解,便会被困在死掉的地方,但多少也能在方圆几里活动,哪会被拘在盒子里。”黄衣女鬼又开了口。
乔苑珠直起身,仔仔细细的打量起屋子来,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换了个问题:“听那老妇人说她家这大儿子得了好几年的病了,又被你们吸□□元,为何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吊着?”
听完这话三个女鬼面面相觑,依然是黄衣女鬼开了口:“那老婆子与你说这是她大儿子?”
“难道不是?”乔苑珠讶道。
“那老妇人当真是个毒妇!”紫衣女鬼义愤填膺,旁边的粉衣女鬼此时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老妪只配有个痴傻的儿子,躺着的是她的侄子!”紫衣女鬼说着朝粉衣女鬼方向努了努嘴,道:“喏,她就是他的娘子,也是被那老妪给害死的!”
乔苑珠犹遭晴天霹雳。
粉衣女鬼啜啜泣泣开了口:“奴家和郎君本来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几年前秦老婆子带着她的丈夫和痴傻的儿子来投奔我家郎君,我郎君心善,家中又恰有几间空置的屋子,便答应他们暂时住下了。但我家郎君也跟他们说明了,要他们尽早找到活计搬出去,可是……可是他们哪有搬出去的意思,三人天天在家好吃懒做,我家郎君分文不取,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起了歹念,要杀了我和我郎君,霸占我们的家产!”
粉衣女鬼锤着胸口,继续道:“他们先是借口带我出去郊游,下毒害死了我,转头骗我郎君说我跟人跑了,我郎君哪里会相信,找他们拼命,他们仗着人多,将我家郎君用榔头敲死,奈何我夫君命大,没有被他们敲死,他们便没有再继续下手,而是将我郎君关在这屋子里。他们要霸占家产,我郎君没死反倒给了他们由头,周遭的人还要夸他们一句心善!可怜我郎君一番善心,遭人如此陷害,落得这个下场!”
“既是如此,莫非这些年来是你们三个轮着给他续的命?”乔苑珠这才注意到,她们三个的身形皆已经薄如蝉翼。
“熏儿姐姐是好人,她的郎君我们自然是要救的,只不过我们三人法力低微,晚上吸食他的精元,白日有了力气再去炼化天地灵气,再渡给他续命,如此反复。”紫衣女鬼道。
乔苑珠听完只觉得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还得把握好两道灵力的缺口,以免精元被吸食过多,男子恐怕就要咽下这口气。
眼前三个女子显然是被什么东西锁在这里,没法进转生道。
可是究竟是被什么锁着的呢?
乔苑珠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又让阿青再仔细找找,自己到屋子外头去看看。她正用锄头翻着男人屋子窗口下面的土呢,听见阿青在屋子里面喊,她赶紧撂下锄头跑进屋去。
“娘子你看!”阿青指着床头挪开的一角叫道。
原本被床腿压着的地上有个小坑,被土掩埋着,床脚再压上去根本没人会去怀疑。坑里面放着一枚铜钱,上面铸了“除凶祛殃”四个字,旁边还有一小节指骨一样的东西。
乔苑珠顿时明白了,道:“我家阿青真聪明!”
阿青骄傲的抬了抬下巴。
男人本就已经骨瘦如柴,床也是个破烂小床,她和阿青两个人一起,勉强能将床连同男人挪到边上,将另外三个床脚压着的位置挖开,果然里面跟先前那个坑一样,埋了铜钱和指骨。
“想必就是这几样东西,锁住了你们四人。”乔苑珠将挖出来的秽物摊在桌上。
先前她没仔细看,这三个女鬼,同着躺在床上的男子,其实都少了左手小拇指,此时三只女鬼都伸出自己的左手,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紫衣女鬼问道。
“这是厌胜,驱邪避凶用的,乃是邪术,便是这玩意儿禁锢住了你们,也是这东西让他醒不过来的。”乔苑珠道。
“高人,您既知这是秽物,定也有法子解了它去,求您救我郎君和两位妹妹一命,我郎君与我有恩,两位妹妹为我郎君续命亦是我的大恩人,我身无长物,只要能救得他们三人,便是要我魂飞魄散我也愿意。”熏儿道。
“不成不成,哪能用你的魂飞魄散换我们的命,反正死都死了,了无牵挂的,就是能转生又有什么用?这世道咱们女子有几个有好日子过的?”黄衣女鬼连连摆手。
叫熏儿的女鬼眼看着又要落泪了,乔苑珠连忙说:“哎呀,不必如此波折,只要将这些个秽物拿酒泡了,再找个道士行个告圣的法事,你们便都能转生轮回去,此事交给我。至于你家郎君,不日便能醒过来,只不过届时他只身一人,若是心性不坚,恐怕也难以续命。”
闻言,众人一时之间都默契地噤了声。
紫衣女鬼想了想,突然起身道:“那何不让熏儿姐姐给他郎君写封信?告知他她过得很好,要他好好活着。”
“好主意!我来替你执笔。”乔苑珠道。
熏儿眼含泪珠,朝乔苑珠福了礼,道:“多谢娘子,娘子心善,定会有福报的。”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乔苑珠从小见不得人哭,别人哭了,她也跟着流眼泪,别人不哭了,她还在哭,常常被人笑话。
她将信写好,塞到了男子怀中,又给他盖好被子,寻来一个酒坛子,将一干秽物泡进去才关好院门准备离开。
临走时,她原本想将那四具残缺不堪的尸首掩埋了,转念一想,若是没人追究还好,若是有人找上门来,倒叫那快醒的人背了个罪责去,不如就放任这么摆着,让他自己寻着机会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