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印本 第17章 第五章：知我相思苦

司命重获自由，从鄱安王府出来，与崔子玉走在大街上。

“大人早算到萧霆会在覃知聿的授意下赶来相救？”崔子玉笑着摇头，“这个凡人实在太聪明，不过凡人终归只是凡人，即便是天帝陛下要护的凡人，终将尘归尘，土归土。”他接过司命递来的鬼头刀，放在掌心里掂了掂：“不过我倒好奇，覃知聿是如何求得萧尚书相助的？”

司命道：“我也想知道。子玉，眼下我没有法力，劳你为我探知一二。”

崔子玉颔首道：“这个好办。”他掸了掸衣袖，又放出一缕神识，随后轻点她额际，让神识探知到的画面，汇入她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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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家府邸内，萧尚书与覃知聿都在。一个是耄耋老者，一个是布衣青年。一个是太子恩师，一个只是未入仕的贫寒书生。身份悬殊的二人，相对而坐，静静品茶。

起先萧尚书不动声色，只是在观察，好奇这个让自家侄儿誓死也要力挺的年轻人，到底斤两几何，但见覃知聿岿然不动，丝毫不惧他这个礼部尚书，既不过分恭谨，也不卑微，且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做足了礼数，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惜才之意。

覃知聿行礼过后，紧跟着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再造皇室，勋高一代，大人岂非倾危之士？”

萧尚书闻言，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此为忤逆之言。”

覃知聿道：“不然，此为陛下心中所想。”

萧尚书喝道：“你不过是个监生，岂可妄自揣测圣意？”

“古圣先贤，孝为宗，忠为基，入则献其谋，出则行其政，此乃尚书大人为臣事君的本分。只是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认为大人是再造皇室？流言只是流言，但入了陛下的耳中，就不止是小人的一面之词了。”覃知聿顿了下，看着萧尚书愈发泛白的脸色微微一笑，“君疑臣者死，臣疑君者叛，这也是大人不想见到的局面吧？”

萧尚书到底也是多年宦海沉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觉好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有好法子？”

覃知聿颔首道：“草民有一计，可保萧家万全。”

萧尚书登时笑道：“就凭你也想帮萧家？如何帮？”

覃知聿道：“我朝诸臣，重禄而不极谏，唯有大人一人直言不讳，看在陛下的眼中，却是大人功高震主，所以陛下生疑，此乃下情不通所致。”

他说的，是萧问寻长久以来的心病，眼中遍布憾然之色：“下情不通，这是朝中一直以来的疴痼，你尚未入朝为仕，怎得知道这些？”

覃知聿道：“去岁南海郡一带江河涨溢，大水入城，民居漂流，百姓不胜其苦，报到朝廷，却未见郢都有所行动，陛下虽多疑多思，还不至于昏聩至此，想来是某些官员怕引火上身，故意隐瞒不报所致，使得一月之内，南海郡死伤数万，灾情泛滥，足以想见当前朝廷的风气。”

萧问寻叹息一声：“此事我也在私底下劝过陛下，只可惜，我非台谏，说多错多啊。”

覃知聿笑道：“大人早年辅佐幼帝，居功至伟，然则当今的陛下已到壮年，对大人心存戒备，也在情理之中。”他语气和缓，语速不紧不慢，萧问寻却听出了几分真诚，“为今之计，大人需低调行事，这也是草民托萧霆将您留在江宁郡的原因。大人不如假借养病之名，到一个远离郢都的地方，暂避锋芒。时日久了，再造皇室的谣言定会不攻自破。届时，就是陛下重新启用大人之时。”

萧问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的想法很好，只不过我很好奇，你刚才讲了一大堆，每句话都是为我好，费尽周折也要见我，总得找我讨要些什么吧？”

闻言，覃知聿神色一禀，重重跪下：“求大人相助，从鄱安王手中救下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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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玉收回手，司命脑海中的画面自然也就消失了。

“只用几句话就请动了萧尚书，此子有大才，”崔子玉评价，“你说他前世是蒙冤而死？真是可惜了。”

“他前世结局已定，天命簿亦有所述，无可更改，的确可惜，”司命笑着回答，“但我既然令时空回转，令他有机会重活一世，今生我定不要他受苦。”

崔子玉大约以为她这是开玩笑，也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下官认识大人这么久，还是头回看见大人如此有情有义的一面啊。”

司命挑眉问：“怎么，从前我在仙界，表现得很无情么？”

“无情，”崔子玉叹道，“无情得很哪。”

不过是平素她不喜和其他神仙来往深交罢了。她暗觉好笑，又见崔子玉拿着那鬼头刀上下打量，问道：“是薛启文的吧？不准备还回去么？”

“我总觉得，这把鬼头刀有些特别，”崔子玉想了想，“也罢，我先把它带回冥界。司命大人，你独自在这凡尘中，又没有法力，万事需小心哪。”

司命点头应下，看着崔子玉化作一团黑影，砰然而散。

她回到国子监，第一要紧事，便是去寻覃知聿。

不想半路遇上萧霆，他似乎也是刚回，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沉亦小姐，你平安就好。”

司命对着这个凡人，郑重一拜：“谢公子相救，此恩难忘，日后我定当报答。”

若是青鸾仙使在场，恐怕也会赞叹萧霆的好运气。神仙许下的承诺，甚至比凡人皇帝的恩典还要贵重千百倍。夸张点说，就算是萧霆想要见财神爷，司命也能找到办法。

萧霆却摇头道：“你不必谢我，这事我出力不多，要谢就去谢覃兄吧。”

她想到覃知聿，心中一暖，再三谢过萧霆后，疾步往院落中去。

已至寅时三刻，落在竹林间的，唯有盈盈月色。万籁俱寂，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见，她的脚步，不自觉轻下来。

覃知聿正侧身躺在竹椅上。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的脊背瘦削，挺拔，此刻却似乎在微微地颤抖。司命微觉不对，快步走去细瞧，那一张脸白中泛青，露出极痛苦的神色。

“覃知聿!覃知聿!”

她使劲摇晃着他的肩，怎么晃也晃不醒，又去探他的心脉，皆无异常。

“沉亦……”他忽然轻哼。

司命忙握住他的手，改变策略，低头凑到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仍不起作用，他的手心愈来愈凉，仿佛正逐渐离这个世界远去。

这不是凡人该有的病。

情急之下，她不得不请青鸾仙使再降凡世。

青鸾仙使感应到她的召唤，千里传音给她：“我还未醒酒，困得厉害，你怎么就又找來了？”

她沒空闲扯，急得险些把青鸾仙使的玉钗掰成兩半，青鸾仙使似有感应，也猜到事态不寻常，不消片刻便降落在他们所在的庭院里。

覃知聿正无意识地沉睡，眉心紧皱，似乎痛得极厉害。背后的冷汗打湿衣物，一层又一层。

青鸾仙使替他把过脉之后，沉声道：“未见毒发的迹象。”

“他不是中毒，”司命肯定道，“他吃下过一瓣无忧草叶，已是百毒不侵之身。”

青鸾仙使瞬间变了脸色：“你说的无忧草……不是我想的那个无忧草吧？”

“当时他性命危急，若要救他，唯有此法。”司命不愿耽搁时间，一面双手并用，将覃知聿的外衣剥下，一面解释。

“你疯了!无忧草可是你的本体!”

“一瓣本体而已，对我的仙元影响不大。”

青鸾仙使脸上同时出现了震惊与愤怒两种表情。惊的是，她居然为了个凡人做到此种地步。怒的是，就算只是拔去一瓣草叶，于本体是无忧草的她来说，创伤足以致命。她说得太过轻巧。

“青鸾，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半拖半抱地，才将昏睡中的覃知聿扶起，“帮我把他抬回屋里，那样暖和些。”

青鸾仙使无奈叹息，抬指略施小术，便将覃知聿弄到了屋子里，又点燃炭火，将整间屋子烧的热热的。

“你找到病因了么？要不要我把药仙叫来？”

“他没有生病，”司命坐在床边，摇头道，“他是被梦魇住了。”

梦中惊魇，用凡人的话说，就是鬼压床，她们做神仙的却明白，人若是在睡梦中长久地怵惕不宁，且寐而不醒，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是什么东西魇住了他？”青鸾仙使疑惑不已，“一个凡人，为何会引得鬼魅缠身？”

她坐在床边，抬手抚上他的额际，室内温暖如春，他的体温却如同刺骨的冰，她收回手，面上浮出冰冷的笑意：“恐怕是他吃下我的无忧草叶所致，那毕竟是神草，对于精怪鬼魅之流，是大补的良药，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

青鸾仙使见她已动怒，不用多说便抬起手：“需要我帮你召扶灵过来么？”

她颔首：“劳驾。”

“客气什么。”青鸾仙使走到屋外，转眼间化作一只青鸟，直冲上天，朝浮云的至深处飞去。

司命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

无忧草叶是神物，由凡人吞服，终是不妥。就算今日覃知聿度过此劫，只要无忧草在他体内一日，便会引来妖魔，需长久打算才好。

她正陷入沉思，忽听得门外传来响动，料定是扶灵到了，跑出门一看，笔仙扶灵正堪堪落地，而身后的青鸾仙使，正忙着结印，为此地设了一层结界。这样，便不会有其他凡人闯进来。

“扶灵，又见面了。”她笑。

“神君近日可好？”扶灵早在来的路上就听青鸾讲明事情原委，他侍奉司命多年，司命打算做什么，自然也猜得出，话不多说便祭出法象，道，“事不宜迟，快带我去看看那凡人。”

待进了屋，看见榻上的覃知聿，扶灵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看来缠上他的，不是寻常妖魔，神君还需早做打算。”

“没什么可打算的，”司命说，“扶灵，务必要他活着。”

扶灵何尝不晓得她，不过是面上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实际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凡人，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何必呢？扶灵心想。这么做是出于责任还是……

往后的，却是他一介低阶仙使不敢想的了。

在司命的催促下，扶灵只得催动仙力，加注在法象上。他是笔仙，常用的法象是一只神笔，只见他单手执笔，双目紧闭，在半空中运笔如风，用仙力画出一只奇特的猛兽，似熊非熊，皮表呈黄黑色——“这是貘!”青鸾仙使率先叫起来。

司命和扶灵同时侧头，看向她。

青鸾仙使在西王母座下当差，见识比他们丰富许多。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避重就轻地说：“梦貘出世，甚至连一些低阶的神仙都逃不过去，他只是一个凡人，恐怕……”

司命不想听她说这些，打断道：“青鸾你只需告诉我，他还有不有得救。”

青鸾大概明白她的决心，也不隐瞒，沉着脸，摇头再摇头。

司命险些失声：“一线生机也没有了么？”

“你可知这梦貘是什么？”青鸾仙使急声道，“它由梦神趾离的残念所化，又在幽冥界的泉水中养了百年，整日与鬼魂为伴，习得众鬼残暴天性，对这世间怀着铭心刻骨的恨意，梦貘附身者，会被吸干体内的精气，到最后，甚至连他的情绪也被梦貘吞食，变得与一具傀儡无异。”

而这样高阶的鬼，瞄上一个凡人，八成是因为覃知聿体内的无忧草。

眼下梦貘已附身在覃知聿的灵魂上，与他共体，若是强行逼它现身，覃知聿这条命怕是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只能等。等覃知聿自己清醒。可一个凡人，意志再坚定，又怎能斗得过一个魔？

“能不能，引它出来？”她忽然打破沉默。

青鸾仙使心中一惊：“你是想……？”

“用我的身子做引。”她已说完后半句话。

此话生生镇住了在场的二位神仙。以她的身子做引……她可知这意味着甚么？青鸾仙使还未开口驳斥，扶灵已单膝跪地：“还请神君三思!”

“这是天帝陛下交与的差事，覃知聿绝不能死，”司命摇头，轻声说，“我没得选。”

“天帝不过临时起意，即便神君让这个凡人死了，他也顶多斥责几句，小惩为戒，总比神君以身犯险要好!”

扶灵一直以来在她座下辅佐，将她的性命安危看得极重，面色怅惘，朝着她膝行几步，尽一个座下仙使对神君的本分。身旁的青鸾也是止不住地叹息。

司命弯下腰，将扶灵搀起来，还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衣袍。

“我意已决。”她笑着说了这四个字。

正当扶灵怔愣之际，司命已将他推到屋外：“若是梦貘现身，以你的法力，不足以抵挡，你先出去。”

木门重新闭合，她又看向青鸾仙使。彼此之间的情分，起于她继任神位之前。那年她被云华天女关入地牢，更深露重，唯有青鸾相陪，再往后她忘记与杨戬的前缘，与青鸾成了好友。莫逆之交，怎敢忘怀。

只此一眼，尽在不言中。青鸾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出去替你守着。梦貘怕热，这屋里的炭火我已施过法术，可终年不灭，你降服梦貘不易，无论多久，我和扶灵都在外边等你。”再看了她一眼，也走出门去。

屋子里，只剩她和覃知聿。

她不敢再耽误，速速将他的上衣尽褪，又解开自己的外衫。床下的炭火越烤越热，她伏在床前，后背微微起了汗。低头，指尖碰到他的下唇。

覃知聿在仓促间睁眼，看见的是一双翦水秋瞳，正定定地瞧着他……下唇有温热的触感，是她忽然吻住他的嘴唇。

她在吸。似是要将体内的东西吸出来。

他只觉五脏六腑烟熏火燎地烧着，烧干了理智。脑海中有个尖利的嗓音在叫喊，撕扯他的意识。外界的触感慢慢地消失了，他似沉入水中，又似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