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印本 第16章 第五章：知我相思苦

黄泉路上，无阴树下，冥府判官，常身披白纱，渡万千亡魂，民间俗称崔府君，于司命而言，却是旧时相识，昔年常唤他一声子玉。

或许是鬼头刀背负的杀孽太重，她竟意外地从刀身上，感应到一丝崔子玉的神识。

话一出口，薛启文皱了皱眉：“你在叫谁？”

司命仍唤：“子玉。”

薛启文以为她吓傻了，说的疯话，倒不似平王指派的人，又见鄱安王一个劲地替她求情，料定此女定成祸害，当下不再迟疑，绰了刀，忽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刀上传来。

刀柄尾端的鬼头在震。

薛启文愕然，几乎快要握不住刀，不觉加重了力气，那刀却震动得愈加厉害，嗡地一声，竟从他手中脱出，旋转着飞了出去，正好插进司命面前的地上。

司命心道：“好子玉，帮大忙了!”

她拔出鬼头刀，刚要动手，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急喝：“礼部尚书萧大人来了，求见殿下!”

薛启文神色一凛。

礼部尚书萧问寻领太子詹事，一向谨于言而慎于行，此番踏入鄱安王的领地，实属奇事，当下命人快请，又叫鄱安王速去更衣，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司命被他们遗忘在后院。她抱着鬼头刀靠在墙角，这副凡人的身躯累得狠了，早没什么力气，见那刀还在不停地震，叹息一声道：“子玉，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只见那鬼头上飘飞出一团莹莹的光晕，不消片刻幻化出人身。青年长身玉立，身披素白对襟纱衣，鹤骨松姿，遗世独立，正是冥府判官崔子玉。

“下官不识，原来是司命大人。”崔子玉向她拱一拱手道，“怎得流落到此处？”

司命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本君也没想到，你的神识居然附在鬼头刀上，危急时刻救了本君一命。”

崔子玉笑道：“鬼头刀是刑具，杀孽过重，刀下有多少冤魂嗟叹？这刀身上，寄托的不过是下官的其中一缕神识罢了，实在微不足道，大人明察秋毫，居然能有所感应，下官佩服。”

司命想到，他既然选择让自己的神识宿在鬼头刀上，定然与刀的主人脱不了干系，因问：“你可知薛启文的来历？”

“凡人的来历，下官并不关心，”崔子玉不屑道，“下官的本分，是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下官此次来，本欲取薛启文十年寿命，以抵消其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的罪责。”

原来是薛启文在滥杀无辜？鄱安王愚蠢软弱，依照天命簿上所载，却在今后的权谋争斗中表现得精明老练，游刃有余，躲在背后暗中指点的，想来也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薛启文。

“鄱安王说薛启文是他的兄长，”司命道，“可他的母亲颖太妃只有一子，也无其他亲眷，这薛启文又不在皇室玉牒当中，必有蹊跷。”

说罢，她召出天命簿，正打算细查，却听崔子玉问道：“大人是想杀了薛启文？”见司命怔在那里，心下明了，又劝道：“大人心怀杀意，在刚才你握住鬼头刀之时，下官就感受到了。”

神官要杀一个凡人，如拾地芥，翻掌可为，崔子玉问的，是她身为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会对凡人心怀杀意。

司命料定崔子玉并不知晓内情，只得将天帝陛下交予的差事如实相告，崔子玉听后讶然：“大人既投生成凡人，自当有所承负。薛启文与鄱安王是覃知聿命中必然的劫数，若大人以凡人之身代为抵挡，后果可是我等难以预料的。”

司命答道：“这个我当然清楚。”她垂眸思索片刻，又道：“他这一世重来不容易，我替他挡了，他也少受些罪。”

崔子玉一怔，随即皱眉：“大人对这个凡人留有情意，即便大人的情意，只是几分怜悯之心，但这点怜悯也是万不该有的。大人的天命簿，记载的是众生命数。众生众生，集众缘所生，众共生于世，大人需心怀众生，一个凡人的命数，还是不要随意改动为好。”

司命失笑：“你以为改命是那么容易的事？”她的目光，穿过后殿上方的天光云影，似有所悟。崔子玉同为神仙，自然不会认为她在发呆，既为司命，又这副凝重的表情，她定然是算到了什么。

崔子玉指尖捻动，勾出体内一缕白色的神识，将其放飞出去。神识在王府中飘荡寻觅，很快来到了正殿。

这时，身边的司命笑道：“看来今日，我可以脱身了。”

正殿上演的那一幕，被崔子玉的神识捕捉到，也被司命算到。出乎他们的预料，原来这些天生不具神格的凡人，也有不那么迟钝的。

＊

礼部尚书萧问寻携侄子萧霆踏入正殿，却见鄱安王端坐其上，身边站着一个高大侍卫，竟敢手执宝刀。萧问寻当即拉下脸来，行礼过后，劈头就问：“剑履上殿，莫非王爷的侍卫堪比萧何？”

鄱安王想起萧问寻素来恪守礼制，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待启文，如同亲兄弟一般，他为护我周全，就连洗澡睡觉也贴身带着刀，还望大人莫怪。”

萧问寻冷哼一声：“堂堂郡王，被一个侍卫牵着鼻子走，焉能成事？”他早年光辅幼主，政自己出，于朝中威望甚高，如今领尚书事，掌五礼仪制，即便是对诸王也不算客气，鄱安王听了训，也只有陪笑忍让的份。

“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鄱安王命人添过茶后，引入正题，“这位是？”他复又看向座下的萧霆。

“臣此来，想向殿下引荐一人，这是臣的内侄，萧霆。”萧问寻介绍完，偏头斥道，“竖子无礼，见了殿下，怎么还在这儿干楞楞地坐着!”

萧霆迅疾起身，一个大礼拜过，却未开口发一言。鄱安王见他面色凛然不惧，眼含阴鸷，似乎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不由大笑：“尚书大人，您这个内侄颇有胆量，居然敢给本王甩脸色，有趣有趣!”

萧问寻道：“人已带到殿下面前了，臣先告退。”

鄱安王哪里想到他刚坐下不久就要走，急忙起身挽留：“大人怎得这么急？难道没有话要同本王说了吗？”萧问寻摇头笑道：“臣身为太子的老师，不可与诸王往来过多。告辞。”说完便信步走出殿外。

鄱安王顶着满头的雾水去看座下的萧霆：“你不跟着回去？我派人送你吧。”身边的薛启文却忽然想明白萧问寻的用意，附耳道：“萧大人既然已将此人引荐给殿下，不如听他一言。”鄱安王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萧霆暗自在心中将覃知聿教给他的话过了三遍，方道：“听闻殿下日前曾当街拐过一个民女，唤作夏沉亦？”

鄱安王闻言，登时脸色一沉：“这是本王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萧霆笑道：“草民自然不敢管殿下的家务事。正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殿下正身清心，治家宽严有度，名声在外，草民自愧不如，不得不叹服。”

一番话说得鄱安王面红耳赤。他素来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恶名早就传到了郢都，萧霆此言，明夸暗讽，却叫人挑不出毛病，简直可气。

鄱安王刚要发作，忽然又听见萧霆继续道：“只是——殿下的家事也是国事，如今天下动乱，君权不稳，太子年幼多病，陛下多疑，加之平王从中离间，殿下未免要受些夹板气，这也是为何陛下迟迟不召您回郢都的原因。”

此话无异于雪上加霜，鄱安王当即大怒，拍案而起，真想即刻将此人碎尸万段，却又被薛启文劝住。“殿下，他说的是实话，”薛启文悄声对他说，“他是萧尚书的内侄，有些话尚书大人不方便亲自说，故将其内侄引荐给殿下，也许方才他说的，其实是萧尚书想和殿下说的。忠言逆耳，殿下切不可鲁莽。”

鄱安王被点醒，表情逐渐松弛下来，瘫坐在位上，叹气：“你坐下来，慢慢说。”

萧霆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坐下后，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放下杯道：“殿下抢民女事小，殿下的清誉却极为重要。平王早就借殿下家风不正，行事不端一事多有置喙，若是殿下此番再因为一个平民女子叫平王捏着了把柄，岂非本末倒置。”他挑眉一笑：“再说不过是个女人，少了她，殿下还有满院子的美人，殿下又不是非她不可。”

鄱安王与薛启文对视一眼，也觉得萧霆的话，不无道理。

更重要的是，萧霆背后是礼部尚书萧问寻。他既肯亲自登门，虽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但起码可以确定，萧问寻日后不会偏帮平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薛启文想通之后，朝鄱安王低声道：“殿下，把那姑娘放了吧。”

鄱安王遂下令，放走夏沉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