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钦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眼皮半阖,老爷子一本账簿砸过来,他脑袋一偏,毫发无损。
老爷子冷冷一笑,揭了茶盖,又一杯热水泼过去,萧文钦鞋尖一点,借力跨前一步,霎时间站起,避开他的侵袭。
萧文钦满脸笑意:“如今您可打不着了!”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中气十足地骂:“给我滚过来!”
萧文钦嬉皮笑脸过去,在罗汉床另一边坐下,拨弄桌几上的香炉,问道:“祖父,籍契那事儿,您帮我问了吗?”
老爷子精锐的眼神扫了一圈,奴才们团着手屈腰退下。
老爷子方道:“与主簿大人说好了,暂且把苏晚辞的籍契抽出来,若是李家去落定,姑且先拖着。”
迎亲前,李家需携带聘书去户籍处落定,将苏晚辞的籍契过籍到李家,如今没有了籍契,这婚事便办不了。
萧文钦稍稍松了口气。
老爷子冷哼一声,又道:“如此拖着不是长久之计,籍契迟早要物归原位,且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萧文钦抚着胸口,薄唇勾起笑:“祖父等着,孙儿迟早让您喝上孙媳妇茶。”
老爷子不耐烦地摆手:“混账东西,心思不在正道上,滚滚滚!”
他把萧文钦打发离开,又把奴才们叫进来,喟叹道:“孙儿大了,也是该成亲了。”
钱管事扶着袖子,分外不解道:“家主,您当真要让大少爷娶赤子为妻?他可是咱们萧家独苗。”
老爷子把鞋子给蹬子,侍从搬来一张方形梨花木小矮凳,老爷子把腿抬上去,两名侍从一左一右跪坐在虎皮地毯上,替他按揉小腿上的经络。
老爷子嘴里嚼着一片陈皮,慢慢用牙齿磨,说道:“古来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多少子女在心中暗暗记恨,因着礼仪孝道不敢说出口罢了。”
钱管事讪讪道:“大少爷不是这种人,怎会记恨。”
老爷子点点旁边的位置,让他坐,随后叹道:“从前他野性难驯,我要他立正挨打,如今他长成了,我便要他肆意猖狂,他是我萧家的继承人,今后的家主,若凡事唯唯诺诺,看别人脸色行事,如何撑得起这偌大的家业,管得好这成千上万的伙计!”
钱管事赔笑点头,心中却大为感慨,当年萧晴与朱道柳的婚事,便是老爷子一手包办,感情好不好一看便知,萧晴重病难愈,多少也与心情郁结有关。
这是老爷子一道心结,以至于后来养子萧绰的婚事上,老爷子未有多加干涉,随他选了个喜欢的。
钱管事心里正想着,外头有人来禀,二老爷来请安。
如今府里都管朱道柳为大老爷,萧绰为二老爷,生意上的事情,老爷子也多半分给了他们。
钱管事忆起从前老爷子过继萧绰的缘由,心里一个咯噔,暗自叹息,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
萧文钦心头大石落了地,欢欢喜喜出门,让人备了一盒糕点,去苏家堵人。
马车还未动起来,帘子被掀开,典墨气喘吁吁钻进来。
萧文钦见他急吼吼的样子,皱眉问:“如何?”
典墨在旁坐下,喘停了说道:“我让乔娘子问李常佑要名分,李常佑只肯许诺她,待来年开春与苏公子成亲后,再纳她为妾,还让她暂时不要露出马脚,叫她安分些,怕惹了陈桂花动气,反而坏事。”
“厚颜无耻!”萧文钦捏了一下眉心,当真是恨得牙痒痒,他家晚辞哥哥白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竟会喜欢这种人!
萧文钦挥挥手:“先去苏家。”
苏家如今是二房当家,老爷子已经过身,大房就剩苏姜海和苏晚辞二人,平时在府里散漫自由,苏家上下对二人的态度,均是眼不见心不烦,面子上还客气,得过且过。
萧文钦上次登门拜访时,府里主子都出去了,就剩苏姜海一人,今次不同,苏二老爷人在府上,听闻萧文钦登门,即刻将他请到了茶厅。
萧文钦耐着性子与苏鹤山寒暄,苏鹤山派人去请苏晚辞过来。
萧文钦笑吟吟喝着茶,心中不堪其烦,如此劳师动众,若是他往后日日都来,岂不是叫人看热闹。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侍女苦着脸回来了,绞着手慌张地说:“二老爷,大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奴婢请不来他。”
萧文钦脸色一沉,又听苏鹤山问:“怎么回事!”
侍女道:“大老爷堵着门,正问大少爷要银两呢。”
萧文钦愣了愣,哭笑不得道:“这又是什么名堂。”
苏鹤山讪笑道:“定是我那不争气的大哥,打马吊输了酒钱,让萧大少见笑了。”
萧文钦无奈摇头。
苏鹤山不怕人看热闹,扬袖道:“既然晚辞不肯过来,萧大少若是不介意,不如随我去看看,您是他同窗挚友,别让他在屋里憋坏了。”
萧文钦笑而不语,心道是,这苏鹤山蔫坏,旁人家丑不可外扬,他却把底子抖个干净,领着他去看二房笑话。
两人往后院去,苏晚辞房间窗门紧闭,苏姜海正在拍门,另一旁,桃枝举着一本小册子,振振有词地念:“四月初七,摸西村张寡妇屁股两下,赔偿十两银子;五月十五,去寺庙上香,用鸡腿戏弄小和尚,被追出三里路,沿途撞翻鸡蛋一筐,青菜两箩,果子七斤,瘸腿老太一个,共赔偿五十二两七钱;六月初八,拜师神算子学占卜,被骗一百两;七月二十三,打马吊炸胡,被发现换牌,被打进医馆,赔偿牌友六十两,药钱三两六钱;八月初一,因连续三月预支月钱,该月未有月钱发放,冒领少爷月钱三十两,九月、九月......”桃枝把头抬起来,眨巴着眼睛,诚恳说道:“大爷,如今就是九月。”
苏姜海不理他,继续拍门:“晚辞,你听我说晚辞,这回不一样,爹爹有正经用途,你拿三十两来使使,我下月还你。”
桃枝朝屋里喊:“少爷,大爷的意思是,下月又要冒领您的月钱了!”
苏姜海蓦地转头睨她:“小丫头片子!讨打!”
萧文钦在后面偷笑。
苏鹤山唉声叹气:“你瞧瞧!”他扬声喊道,“大哥,别为难晚辞了,萧大少找他有事,这三十两我给你。”
苏姜海身体一僵,似是没料到有外人在场,磨蹭了半天扭回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把胸膛挺起来,眉头一挑:“我跟儿子闹着玩儿呢,我怎么会缺银子。”
他负着手走过来,经过萧文钦身边的时候,打量地看了他一眼。
萧文钦握着扇子作揖:“见过苏伯父。”
苏姜海摸着下巴,眼神里精光乍现,他懒散地抱了下拳头,寒暄几句后,与苏鹤山一并离开。
萧文钦举步往前走,门扉仍然紧闭,他屈起指节,轻轻叩了一下:“晚辞,是我。”
桃枝福腰,先去沏茶。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苏晚辞涨得满脸酡色,一路从耳廓红到了脸颊。
萧文钦静静地看着他,沉默须臾,问道:“你月钱只有三十两吗?”
苏晚辞恼羞成怒,哐一声把门关上。
萧文钦摸摸鼻子,从典墨手里接过食盒,又再敲门,门栓没上,一推就开,他让典墨在外守着,自己走了进去。
苏晚辞趴在桌子上,流水般的青丝泄了半肩。
萧文钦在他身旁落座,轻抚他的头发,柔声哄道:“我又不是要笑话你,你若是不高兴,便打我出气,何必自己生闷气。”
苏晚辞把头别过来,仍趴在自己胳膊上,望着萧文钦含笑的眼眸,闷声道:“以前都是我哄你的。”
他霍然想起从前在书院,晨起总是吃包子,可饭厅在大门与书堂中间,若是想溜出去玩,从饭厅出来往正门去,便与同窗逆行,十分显眼。
那时候萧文钦比他个子矮,弯着腰从墙头过,屋里的人瞧不见他。
两人便分开行动,苏晚辞翻墙出去,萧文钦去饭厅拿包子,他翻不过墙头,只能偷偷摸摸从正门走。
他们牵着手,带四个包子一壶水,漫山遍野撒欢。
苏晚辞心野,脑子里总有奇思妙想,看见书里写叫花鸡,便想逮只野鸡来折腾,结果被那红嘴黑羽的野鸡啄了半里路,萧文钦跟着他一起跑,嚎得嗓子都哑了,伏在他怀里哭得睡厥过去。
那时候苏晚辞爹娘每月去看他,会给他送各种糕点,也会烧几道耐放的菜。
萧文钦家里从来没有人来,苏晚辞曾经一度觉得他可怜,也曾虚荣地以为自己是萧文钦的天,他必须依附自己才能过得好。
可事与愿违,萧文钦终究不是他的所有物。
萧文钦见他眼睛湿湿的,心疼得要命,犹豫半晌,解开自己的荷包递给他,石青色的布面,金丝入绣,盘结上坠了两颗打磨圆润的黑曜石,“今日带的银票不多,哥哥先拿去用。”
苏晚辞坐起身,茫然道:“给我这个干什么?我有舅舅给的压岁钱,不缺银子花。”
萧文钦攥起他的手,硬将荷包塞进他手心,“给你就拿着,你我亲如兄弟,有什么不能要的?”
苏晚辞木然地看着荷包上的金丝绣线,又听他说什么兄弟,胸口堵得像是坠了千金的铁,难受得想把铁块全数砸到他脑袋上去。
萧文钦浑然不觉,犹然握着他的手。
桃枝送茶进来,苏晚辞做贼似的将荷包塞进袖子里,板正地坐直身体。
萧文钦面色自然地将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几盘点心来。
白皙晶莹的山药糕,黄橙橙的糯米花生糕,炸得酥脆的芋头酥,还有一盅木瓜桃胶。
桃枝咕噜咽了下口水。
苏晚辞弯起眼睛笑,各拿了两块糕点给她,让她下去休息,顺带把门关上。
待人走后,苏晚辞把汤盅捧到自己面前,舀了两勺来吃。
萧文钦定定看着他。
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只有勺子碰撞瓷盅的声音。
苏晚辞见他不出声,纳闷道:“你看什么呢?”
萧文钦蹙眉问道:“桃枝是你的通房吗?”
苏晚辞一脚踹了过去。
萧文钦脚踝一疼,脸上却笑开了怀,“不是就好。”
“好什么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来干什么?”
萧文钦牛皮糖似的,缠着他问道:“明日我接风宴,哥哥到底来不来,吃顿饭罢了,谭真也来。”
苏晚辞摸了摸袖子里的荷包,又想起先前染的那匹布,抿着唇笑了一下,颔首道:“好。”
苏姜海:我不要做渣爹!
【放心,你是坑爹,渣爹我另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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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