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宴快散场的时候,萧文钦去后花园露了个脸,他一出现,如众星拱月般,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
老爷子也在场,与萧家二郎坐在一道。
萧绰向来内敛肃静,见萧文钦过来,主动挪了个位置,让他坐去老爷子身边。
萧文钦心情极好,嘴角笑意止不住,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花木香气,是苏晚辞身上独有的味道,花香里糅杂着沉香木的气味,馥郁而甜腻。
萧文钦捻了下指尖,接过侍女奉来的茶。
众人说笑吃茶,往池边赏景的少爷小姐们陆续回来,端正地坐进椅子里,掩面低语。
本就到了散场的时候,萧文钦与几位长辈说过话,老爷子随后吩咐萧绰夏秋霜去送客。
池边的暖阁里就剩三人,老爷子、萧文钦与朱道柳。
萧文钦把玩着桌上那只黄花梨木制的小棒槌,用锦布包着艾草,裹住拳头大的前端,用来敲打经络甚有奇效,他试着敲了敲肩颈,“这玩意倒是精巧,哪间铺子来的,给我弄几个,晚辞兴许喜欢。”
朱道柳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身体微微佝偻,闻言抿了一下嘴,视线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呷了口茶,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听说昨日苏晚辞在秋日宴上大闹了一场?”
“晚辞调皮,往李家的焖饭里加了些墨汁,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也是宾客尽欢,临走给所有人都发了红包。”萧文钦不甚在意。
老爷子琢磨着,暂时不出声。
朱道柳按捺不住,严厉道:“太不懂事了,完全不是世家公子的该有样子。”
萧文钦架起二郎腿,然后将衣摆捋平,笑吟吟地看过去,“十**岁的世家公子,该是如何模样?父亲可曾亲眼见过?”他嘴角犹然笑着,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朱道柳十**岁时,正在赴皇城的路上,吃完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麦饼,犹豫着该用几个铜板买包子。
朱道柳听出他言语间的讽刺,心头一梗。
年一过,萧文钦就要十九岁了。
凡提到苏晚辞,浑身都要长出刺,朱道柳管不住他,七岁时管不住,十八岁更是猖狂。
老爷子拨着一串小叶紫檀,不疾不徐地道:“好了,这苏家公子到底刚退亲,文钦,你多少含蓄些,莫要多生闲话。”
“爹!”朱道柳禁不住拔高了声音。
老爷子温温道:“晚辞是裕亲王妃的外甥,与咱们文钦也算般配,他们素日里就亲密,是桩好姻缘,道柳,腊月里你去提亲,先把婚事定下来,待来年开春,便着手筹备喜宴,我孙儿娶妻是大事,务必要隆重,把州县上的亲戚、管事都请来。”
朱道柳咬紧了后槽牙,立起身,抱拳应是。
萧文钦笑得合不拢嘴,“谢谢祖父。”
老爷子睨他一眼,告诫道:“安分点,别再闹出动静。”
萧文钦自然答应。
大门没关,典墨出现在门外,慌张使了眼色。
“祖父,我先去。”萧文钦见状往屋外走。
老爷子点点头,漫不经心端起茶杯。
典墨极速道:“苏公子在城南小巷被陈嵩一伙劫走,我们的人在闹市截停了马车,哪成想陈嵩一伙狡诈,过巷前掉了包,如今人不见了。”
萧文钦眼露狠厉,“黑水潭!”
两人急奔离去。
屋内,老爷子仍在慢条斯理喝茶,朱道柳哽红了眼,恳切道:“爹,文钦是您嫡亲的孙子,他心心念念只有那苏晚辞,长此以往,恐怕他无心纳妾,子嗣无望。”
老爷子放下茶杯,砸了两下嘴,摸了颗花生,剥着壳,语出惊人:“要孩子罢了,未必要纳妾。”
朱道柳一个咯噔,竟是接不上话。
老爷子撩起眼皮,精利的眼神刺向朱道柳,“还是说,你不仅想要孩子,还想要孩子他娘姓田!”
朱道柳脊背一寒,倏然噤了声。
老爷子将花生砸回碟子里,冷冷道:“道理我教了你不少,这些年来,你确实学得不错,但你太过急功近利,生意场上,谁先露出底牌,谁便满盘皆输,你偏向自己娘家人,无可厚非,但你给我记住了,文钦才是你的孩子!”
朱道柳沉了沉心,叹气道:“我也是希望皆大欢喜,急于抱孙子。”
老爷子阖上眼,又将那串珠抓在手中,喃喃道:“哪个男人能够从一而终,文钦未识情滋味,自然要惦记,红烛消融后,便是一地鸡毛。”
朱道柳沉闷点头。
老爷子又道:“田家姑娘年岁还小,等得及。”
朱道柳一愣,缓缓道:“谢谢爹。”
*
苏晚辞在颠簸中恢复神智,肩颈处传来阵阵钝痛,连带着整条胳膊发麻,他躺在车厢中间,脸磕在暗格上,随着马车摇晃,额头不断地撞击坚冷的木板。
胳膊被反绑在身后,指尖动了一下,未去碰那绳结。
山里的猎户教过他解绳结的法子,他觉得有趣,儿时沉醉过一阵,深谙其道,但眼下并不是脱身的好时机。
苏晚辞没有抬头,通过细微的呼吸声辨别,车厢里至少有三个人。
光线很暗,应该已经入夜。
车身向尾倾斜,是上坡。
他们正进山。
“前面马车不宜行,换骑马吧。”
“要不要叫醒他?”
几人窃窃商议,陈嵩提着苏晚辞的胳膊,将他身体拉高,朝他脸颊上拍了好几下,“醒醒!”
苏晚辞嘶了一声,眼皮一开一合,缓缓睁开,正对上黑暗中陈嵩的脸。
陈嵩一只手擒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柄匕首,刀刃抵在他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来,“我问你,之前为什么撒谎说是墨汁?”
苏晚辞下巴生疼,锋利的刀刃已经划开了皮肤,血珠子顺着匕刃往下淌。
“解释起来麻烦,便说是墨汁。”苏晚辞极力抬高脖子,那匕首随着他的动作,追抵他的下巴。
陈嵩厉声道:“别动!”
苏晚辞再不敢动,眼眶里闪现泪花。
“我怎么知道,你这次没有骗我?”陈嵩问道,“那黑潭水是怎么回事,你细说!”
苏晚辞嘴唇嗫嚅,缓声道:“那水本是黑色的,加热后变透明,冷却后再显出黑色。”
陈嵩与刘铜对视一眼。
刘铜凑上前,问道:“那黑潭水是否有吸附颜色的作用?”
“长时间浸泡,确实如此。”苏晚辞沙哑道,“我知道的不多,大、大致就这些。”
刘铜用力捏他的腮帮子,下巴擦过匕首,疼痛倏然加剧,温热的血液汇成一股往下淌,血腥味飘曳而来。
“你听话,带我们找到黑潭水,立刻放了你。”刘铜眯起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苏晚辞艰难回答:“我......知道了。”
马车陡然停下,车夫掀开车帘,道:“前面路窄,马车走不了,得换马。”
苏晚辞被架着下了马车,借着月光看清几人的面貌,一共四人,但应该不止四人,刘铜之前不曾与他们一伙,静山书院时还有其他人。
这么一算,他们至少有六个人。
车夫解开缰绳,一共三匹马,陈嵩架着苏晚辞坐上一匹,其他三人分成两匹。
陈嵩低沉道:“指路!”
苏晚辞双手无法支撑,身体摇摇晃晃,挤了挤眼睛,看清周围环境,下巴朝着侧前方奴了一下,“那里。”
陈嵩左手勒住缰绳,同时以臂弯的力量撑住苏晚辞的身体,未免摔落下马,苏晚辞只能侧靠在他手臂上。
陈嵩右手扬鞭,深夜无人的山间,几人肆无忌惮策马奔腾,朝小溪潭方向奔走。
苏晚辞方才肩颈受了一记,下巴正在滴血,马身颠簸,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吐,他没有忍着,打了几下恶心,陈嵩赫然勒紧马绳,锁住他的咽喉,“别耍小动作!”
苏晚辞极力挣扎,要往他手上吐,陈嵩翻身下马,同时将苏晚辞带了下来,用力将他一搡,恶狠狠道:“滚去吐干净!”
苏晚辞身体前冲倒在了地上,肋骨处的疼痛令他半天爬不起来。
一人道:“他不是习武之人,是不是不行了?”
刘铜低微的声音悠悠飘出,“撑到黑水潭就行了,反正待会儿也要杀了。”
苏晚辞胸骨痛到发麻,他几经艰难,用肩膀撑着地爬起来,众人本以为他要呕吐,哪知喷了口血出来,不知是哪里伤着了,鲜血淌得满下巴都是。
陈嵩眉头拧得像麻花。
刘铜哈哈大笑:“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跌撞几下就吐血,要是动真格的,岂不是直接吓死了!”
刘铜与其他人在马上没下来,陈嵩站在苏晚辞两步开外。
忽然间,山间深处传来凄厉狼嚎声,众人分神看向四周。
竟是这一愣神的工夫,那位柔弱的富家少爷解开了绳索,拔腿奔进了漆黑的森林!
几人立刻去追,陈嵩未再上马,直接奔向苏晚辞身后。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霎那间,苏晚辞突然消失在了树林里,周遭一片寂静,世界陷入了黑暗,惟有狼嚎声不断。
陈嵩脚步一顿,放缓了速度,警戒地环视四周。
刘铜几人驾马追来,陈嵩思定后翻身上马,低声道:“那小子应该就在附近。”
刘铜瞠目欲裂:“臭小子,待会儿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教训他!”
东面忽然传来细微的叮当声,众人神色一凛,刘铜低声道:“不会是狼群来了吧!”
就在此刻,西面又传来奔跑声,说时迟那时快,几人调转马头,朝着西面奔腾而去。
苏晚辞奔跑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他奔跑的速度极快,虽如此,又岂能赶得上马蹄速度。
三匹马齐头并进,眼看就要追上苏晚辞。
雷轰电掣间,三马一人聚拢成行,大地之上是虚掩的干草,马蹄重心陡然歪斜。陈嵩一伙,人仰马翻,后背腾空下坠,掉进了猎人所设的陷阱。
陈嵩朝虚空伸出五指,却擒不住苏晚辞的衣角,只对上了一双冷冽无情的眼眸。
那位金枝玉叶的少爷,手里攥着一根麻绳,虚晃在空中,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树上,自他们掉进陷阱,四周便响起了震天响的铃铛声,很快,就会引起猎户的注意。
苏晚辞顺着麻绳向上爬,疲惫的身躯摔倒在洞口,随即,他又飞快爬起,艰难地朝着附近村落奔去。
陷阱里有捕兽夹,他们或许会受点伤,但未必会掉进捕兽夹里,这点摔伤对习武之人来说无足轻重,他们很快就会追来,苏晚辞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招声东击西,已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再来一次,他未必能脱身。
令人绝望的是,这种猜测很快变成了现实。
身后传来厉声叫骂,刘铜已追至身后,近在咫尺。
这一篇几乎没开金手指,我们小咸鱼吭哧吭哧走得可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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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