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姜海没挨上这顿打,颇有些不尽兴,今日扰乱了秋日宴,借着赔罪的名头,临走要与萧文钦见一面。
苏晚辞并不催他,在茶厅里干坐了一会儿。
典墨亲自过来传话,说是萧文钦多喝了几杯,提前回去了。
苏晚辞拢了一下袖子,干巴巴笑道:“爹,咱们回去吧,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苏姜海迟疑片刻,扬了下袖子,“那走吧,回家还得挨训呢,咱俩先去吃碗馄饨,垫垫肚子。”
苏晚辞微笑:“好。”
待登上马车,他才敛起笑,心不在焉看向窗外。
苏姜海抽开荷包,沾着口水点银票,余光觑着苏晚辞道:“乖儿子,攒了不少银子吧?”
苏晚辞无精打采道:“没多少了,都给你了。”
苏姜海系紧荷包,问道:“萧大少怎么提前回去了,都不与你打声招呼,闹别扭了?”
“原先就生疏了。”苏晚辞嘴巴抿紧,隔了一会儿才道,“今日闹得这么难看,许是也不想与我交好了。”
苏姜海挠挠头,意味不明道:“也好,如今不是好时候,万事等我四十大寿之后再说。”
苏晚辞没心思与他磨嘴皮子,团着袖子阖上了眼睛。
马车颠行了一段,突然缓下来,苏姜海看看窗外:“且有段路呢,怎么停下了?”
帘子撩开,桃枝坐在车辕上,扭过身道:“少爷,有人找你。”
“是不是文钦?”苏晚辞蓦地睁开眼。
桃枝眨眨眼:“少爷,我没见过那人。”
苏晚辞应声,屈腰出了车厢,却见拦路之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穿一身黑衣,肤色黝黑,纵然脸上带着笑,却怎么看都是不好惹的样子。
苏晚辞踩着轿凳下去,打量那人几眼,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车?”
那人一抱拳,含笑道:“在下姓刘,冒昧拦车,今日有幸赴秋日宴,品尝到了常庆酒楼的七色焖饭。”
苏晚辞额角青筋直跳。
“那黑色墨汁甚是有趣,不知从何而来,能否告知在下。”
“不过是寻常墨汁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刘姓大汉嘴角一沉,片刻后又笑起,“可那黑色分明是后来才浮现,寻常墨汁可不会有这等功效。”
苏晚辞眉宇微蹙,佯作茫然道:“那我便不知了,兴许那焖饭中有什么食材,与墨汁相冲,我不懂膳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这位大哥,我还得回家,先行一步。”
刘姓壮汉眉宇阴沉,侧身让开马车。
*
苏晚辞大闹秋日宴,逼着李家退了亲,人还没回去,消息就传了回去,苏鹤山气得吹胡子瞪眼,脸面都丢光了。
老夫人也气,拐杖敲得震天响,可苏鹤山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久违的亢奋。
父子俩料到了晚上还有一场闹,先在外吃了顿馄饨,把肚子填饱了才回家。
刚进门,老夫人一拐杖就敲了过来,看来恭候已久。
老夫人气势汹汹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跑去秋日宴上丢人现眼!如今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骂咱们苏家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苏姜海厚着脸皮摆手,身体却本能瑟缩,“消息传的没这么快,最快也要明天。”
苏晚辞在旁不吭声。
老夫人见了他便来气,气焰嚣张道:“苏晚辞!别以为没了李家,我就拿你没辙,我明天就把你送给西市养猪的!你曾祖父苦了一辈子,攒下这点名声都被你败光了,你立刻给我去跪祠堂!跪上一整夜!”
苏晚辞小鸡啄米般点头,脚步匆匆立刻就去了,老夫人尚来不及骂第二句。
“鹤山,狠狠罚他们月钱,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猖狂多久!”老夫人恶狠狠道。
苏鹤山唉声叹气点头。
苏姜海神色一凛,连忙求饶:“母亲,没了月钱,怎么过日子。”
老夫人眉头一挑,“你不是有个王妃小舅子,只管问他伸手要,我们苏家庙小,养不起你们两尊大佛。”
“这......”苏姜海拘谨道,“这我如何张的开口。”
老夫人嗤笑:“学学你不要脸的娘,上下两张嘴,那才有饭吃!”
此言一出,苏姜海脸色顿时就变了,死死咬紧牙关,下颚骨绷得生疼。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都去吃饭吧。”苏鹤山扣住老夫人的肩膀,强硬地拖着她离开。
老夫人回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都是干吃饭没用的!他娘是!他也是!他那没用的儿子也是!”
身形渐远,骂声却环绕于耳,苏姜海深深地呼了几口气,掌心攥住了荷包。
*
苏晚辞进了祠堂,把门关上,盘腿坐在蒲垫上,从怀里拿出路上买的花生酥糖,捻了一颗含在嘴里,含软了才慢慢嚼。
门扉传来开合声,他扭头一看,是苏姜海偷偷摸摸走了进来。
苏晚辞道:“爹,明天早晨我想吃菜包。”
“别光顾着吃,爹跟你说正事。”苏姜海在旁坐下,“你还有多少银子?”
苏晚辞叹气道:“你怎么要不完的银子?就是蚂蚁搬家,也被你给搬完了。”
苏姜海搓了一下手:“我想开间铺子。”
苏晚辞眼神怔怔看着他。
“你调制的颜色好看,放眼整个苏家,无人能与你比肩。”苏姜海抱着膝盖,五官沉在夜色下,“爹会织布,咱俩合计合计,你觉得如何?”
苏姜海会嵌丝手艺,苏晚辞是知道的,可这老爹干什么都不靠谱,无缘无故与他说什么开铺子,也不知能有几分耐心。
苏晚辞忖了忖道:“爹,咱们没分家,你擅自开铺子,那是违反家规的,再者说,就算你挣了银子,按照祖宗规矩,也得上交官中。”
“那咱们就分家。”苏姜海迫切道,“再有几日,就是爹的四十大寿,爹请了苏家的诸位长辈到场,打算趁那一日提分家。”
苏晚辞要说什么,苏姜海拦住他,继续道:“你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本就难看,干脆一鼓作气,再闹一回,往后咱俩过日子,没人再能为难你,你想与谁成亲,就与谁成亲,挣了银子自己花。”
苏晚辞突兀地想起萧文钦,他如今还占个苏家大少爷的名头,一旦分了家,往后便与萧文钦越来越远了。
可他又着实心动,从此天高海阔,谁也束缚不了他。
若是有间铺子能挣钱,不必看苏家脸色,也不必倚靠舅舅,万事都能靠自己。
“可是,二叔岂会愿意,虽说舅舅不肯帮衬着他,可总有个王妃亲戚的名头在,他出去谈生意也好听。”
苏姜海压低了声音,与他窃窃私语,“所以咱们得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爹有个计划......”
两人商议了半宿,临末了,苏晚辞还是将信将疑,这老爹突然这么认真,莫不是来诈他银子吧......
*
苏晚辞在祠堂里睡了一宿,晨起被冻醒,苏姜海早已不知去向,身上盖着一件他爹的外衫,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免又想起昨夜的盘算。
开铺子要花不少本钱,棉丝布耗损多,纺织机要另外打造,用的蚕丝品质要好,他爹虽然会织布,可只靠他一人,如何能撑起一间铺子,这白鸽城里会嵌丝的绣娘多半都在苏家。
若要开铺子,还真得好好谋划一番。
苏晚辞大脑已经苏醒,表情依旧呆愣愣的,他拉开门出去,顶着寒风搓了把脸,冷风一袭,连续几个喷嚏,方清醒的大脑突然又晕晕乎乎。
昨夜着了凉,回房后让桃枝备热水沐浴,浑身浸在热水里,脸也没到水下,混沌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飘过诸多往事,还有诸多痴人说梦的未来。
若真能开起一间铺子,独属于他的铺子,把四季颜色都收进铺子里,从此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色彩,山川河流都在他的身后。
他不必倚靠苏家生活,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附属。
苏晚辞腾地从水里探出脑袋,仓促擦干水珠,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去桌前。
除却苏家惯有的生意,他还可以卖丝线,卖染料,只要他能继续钻研色彩,在细微的差别中,调制出独一无二的颜色,就不怕这生意没得做。
苏晚辞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将大致的思路在纸上过了一遍,然后将那些纸张烧了个干净。
他靠在椅背上阖眼,第一次那么赞同他爹的想法,必须得先分家,只有分了家,他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开始。
他猝然睁开眼,又去开那箱笼,从里面取出萧文钦送他的荷包。
荷包里有三千两银票,他得还回去,他与苏家要分得清清楚楚,与萧文钦也该如此,儿时的不分彼此,到现如今长大成人,他们早就不该牵扯不清。
东方既白,桃枝来送早点,他捻着一个包子,重新拿了张纸,将萧文钦素日里送他的贵重物件一一列了单子,待改日一并送去萧府,尽数还给萧文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