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东市熙熙攘攘的街道到处都是你来我往的商人,昨晚南城的半宿动静对这里倒是毫无影响。
街尾的面摊铺上坐着两个寒碜的泥腿子正咽着粗糙的饼子,就着一碗见底的面汤囫囵个吃着,“老板娘,再添点汤。”嘴唇肥厚的面老板极其自然的舀了瓢面汤加到那庄稼汉碗里,多一句话也没有,转身又去做手上的活计。
对面一家尚算不错的客栈里却几乎坐满了人,脑满肠肥的老行商,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甚至还有北大营的兵痞子,就连四海为家的江湖人偶尔也能看到几个,三教九流的人基本都在这了。
顾星澜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布衣,手拄一个布裹着的细长棍子,非常低调地走进了热闹的客栈。
客栈的掌柜转脸扫了眼来人,见对方一脸菜色,衣着寒酸,继续翻着手中的账本,沟壑纵横的脸上不屑的一抽,“打间还是住店啊?”
顾星澜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往柜台上一拍,倾身道:“一间上房,顺便再劳烦掌柜的帮着办四张路引,两张去锦州,另外两张什么都不用写。”
老掌柜一顿,没看出对方竟是个有钱的主,他尴尬的笑了两下,放下手中的账本,但也没接那五两银子,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小公子说笑了,您要住店自是没问题,至于这路引,只怕小老儿无能为力呀。”
顾星澜了然,神色不变的又从怀里掏了五两钱子拍在上面,下颌一扬,“路引办好了再付你五两,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取。”
对方小小年纪,没想到竟是个行家,老掌柜眼珠一转,难不成他看走眼了?这少年竟是个侏儒?观对方言谈,确实不似孩童,这东城龙蛇混杂,什么人没有啊?倒也见怪不怪。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老掌柜心痒难耐,但终究没有直接上手,他觑着一脸稚气的顾星澜,试探的开口:“是小公子自用吗?”
顾星澜倏地抬眼扫向老掌柜,将用布裹着的长刀嘭的往地上一戳,那犀利的黑眸中带着一股子狠戾,老掌柜只觉一股子凉意兜头泼来,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这小子邪得很,他悻悻然的耸了耸肩,将那十两银子尽数扫入匣中,转手丢了一把上房钥匙给顾星澜。
“小公子拿好,路引明个一准儿给你办好喽。”老掌柜挤着一张橘皮脸谄媚的赔笑道。
东城生意顶好的几家客栈,都能私底下给有需要的人代办路引,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至于价钱么,那自然是不菲的,毕竟衙门里的官爷也是要银子的,这钱也不是都到他们手里。
至于像顾星澜要的这几张路引,虽然比一般的难办,但价钱也更高,这些走江湖的,哪个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很少因为路引被别人查住,也就图个省事,这钱才能被他们挣到。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掌柜自认为自己是个胆大的人,在一番试探之下,爽快的接下了这单生意。
就这几张路引的挣头,抵得上他开几间上房的收入了,有钱不赚王八蛋。顾星澜将钥匙收入怀中,冲老掌柜点了点头,像来时一样,拄着她那布裹的棍子,在对方一片恭敬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从客栈出来,顾星澜一路买了几张饼子和一些好带的吃食,转过一条街,又走进了另外一家生意不错的客栈,这家的掌柜是个中年人,倒没像之前的老掌柜谨慎,听了顾星澜的要求,麻利的收了银子,承诺明天就可以来取。
要是换个不舍得钱的,也许还能在价钱上扯皮两句,但二两银子一张的路引,顾星澜一下子就给了十五两,这妥妥的人傻钱多啊,上哪找这么好的买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在外办事,多八百个心眼都不为过,凡事多做几手准备已经成了顾星澜的习惯,不然上辈子她还用指望她皇兄的那杯毒酒,早不知道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去药铺又买了几包上好的伤药,内服外敷的都有,又置办了几身粗布衣裳,顾星澜这才大包小包的溜回北城的那处荒凉的宅子,密道出口的那座废弃的庭院。
推开斑驳破旧的大门,顾星澜隐约听见几声呜咽,她加快脚步,踏过一地的荒草,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那简陋的木床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包,那包一抖一抖的,不时的还从里面传出两声啜泣。
听见开门声,木床上的被子窸窸窣窣的动了起来,小包里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受伤的小兽一样,看见来人,一把掀开被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呜……呜呜……你去哪儿了?呜……你去哪儿嗝……嗝……”梨花带雨的顾二打着哭嗝抱怨着。
“我都把脸抹成这样了,真难为小少爷还能认出来。”顾星澜蹙了蹙眉,将手中的东西尽数放到那破旧的桌案上,走到顾衡身前,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她刚要收回手去给顾二煎药,却一把被顾衡抱住,可能是心口的伤还一阵阵的痛,顾衡抱得不是很紧,但也不容挣开。
小公子红肿着一双眼睛,一抽一抽的抬眼看着顾星澜,顾星澜头有些疼,但看少年那潮红的脸,想着这孩子昨晚才经历过那样一场浩劫,终是软下了一点为数不多的心,叹道:“小的去给公子买药了,公子发热了,得服药,还请公子松手,小的好去给公子煎药。”
两人昨晚上从密道里出来,天都快亮了,顾衡的伤势太重,不好挪动,顾星澜只能把他暂时安置在这间废弃的屋子里,才把小少爷背到床上,娇贵的二公子双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顾星澜和顾衡挤在一张床上囫囵睡了两个时辰,便强打着精神出去办事去了,上京城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走为好。
她现在实在太小,又是个女娘,要是不想进宫当娘娘,她能办的事实在是没有,她需要一把刀,帮她劈开大盛乌烟瘴气的朝堂,原本她想着在晋王府慢慢长大,把顾衡培养成一把好用的刀,帮她扎向寿德帝那颗腐朽又肮脏的心脏。
不想半年不到晋王府全府惨遭屠戮,她连栖身的地方也没有了,老天爷还真是会跟她开玩笑啊。
但她是谁,镇北王顾星澜,尸山血海、刀枪剑戟里滚过来的,这还能难倒她?闹呢,不就是没有了好乘凉的大树吗?她再亲手打造一座更大的凉亭便是,老天爷既然让她救回了顾衡,那这把刀她便要定了。
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以血锻,原本她还迟疑顾衡不成器,不一定能成为一把好刀呢,没想到顾征直接就把人全家灭门了。
她要是不把顾衡锻成一把绝世利器,她都对不起顾征。
顾衡终于平复了情绪,轻轻松开抱着顾星澜的手,忐忑的开口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小小少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星澜,竟是在等对方的肯定。
带孩子是个累心的活,但顾星澜既然要这把刀,就必须受这份累,她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些,“小的是被公子买回来的,公子就是小的主子,小的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当然不会离开公子。”
顾衡听了顾星澜郑重其事的保证,渐渐放下心里的不安,可又有点觉得不对,但他太小了,还不明白人情世故,只迷茫的点了点头,任顾星澜把他按回被褥里。
顾星澜转身看到案几上摆着的无名牌位,讽刺的扯了下嘴角,心下腹诽:“别人重生拉风报仇,我重生反复的被仇人按在地上摩擦,行,看我顾星澜怎么给你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一切打不死她的,终将让她变得更强大。
煎药这种事,还真的是难不倒顾星澜,无他,因为她这副身子的阿娘是个苗女,也是个医女,沈星澜和沈芝是双生子,但凡双生,都难免要因为先天不足,从小体弱。
沈芝更是在出生时,就差点断了气,是她阿娘用苗疆密法,把她从小泡在药桶里才救回来的。
因为这个原因,她变成了一个药人,身子较一般人要畏寒些,所以才会被林氏刁难受凉后,一命呜呼的。但凡药人,血都是极其珍贵的,药人之血可解百毒,治百病,所以昨晚她才能救回顾衡。
爹娘为防有心人算计,不准她对任何人透露此事,现在父母哥哥皆不在了,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顾星澜解开腕上的布带,再次把伤口割开,让血与药煎在一起,这样顾衡的伤才能在明天挪动,眼下出城最要紧,疼点就疼点吧,再说了,好刀就是要以血祭的不是?顾星澜自嘲的和自己打趣。
“公子,喝药了。”顾星澜轻拍了顾衡两下。
顾衡这会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他脸颊绯红,迷茫的睁开红肿的眼,被顾星澜搀着,乖觉的把药服下,顾星澜又小心的把他放倒,解开顾衡的衣衫,没了夜色的遮挡,骇人的伤口暴露在天光之下。
顾衡躺在床上沉重的喘息着,那胸口狰狞的伤口,在顾星澜眼前缓慢的上下浮动,顾星澜见过了太多的血与伤,对别人来说很骇人的伤,在她眼中屁都不是,她面容镇定,手下极稳的给顾衡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也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这期间,顾衡虽然胸口疼痛难忍,但他仍然没有闹,只紧抿着唇,颤抖着肩膀无声的落泪。那加了血的药效果确实好,顾衡的热不大会竟是渐渐退了,他看着一脸从容的顾星澜,疑惑的问:“星澜,你不害怕吗?”
顾星澜帮顾衡把衣衫合上,扫了顾衡一眼,见小公子疼的额头上全是汉,也没有闹,比较满意的笑了一下,她拿起巾帕给顾衡擦去额上的汗,又顺手抹掉对方眼角的泪,“害怕啊,可是不是有公子吗?有公子给小的壮胆,小的就不怕了。”
顾衡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然后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朵。
顾星澜一边收走换下来的脏布,一边表扬道:“二公子可真厉害,这么重的伤,得有多疼啊,可公子竟一声不吭,小的就没见过像二公子这般英雄的。”
是这样吗?顾衡被顾星澜夸得云里雾里的,本想说他疼的,这会儿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但想到顾星澜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见证了他所有的不堪,又觉得说给顾星澜听也没什么。
少年心思几转,顾衡张了张干涩起皮的嘴道:“其实也疼的,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可我不敢叫,怕把那些坏人引来。”
顾星澜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这倒是让她有点意外。
顾衡喘了两声,又道:“星澜,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就是我弟弟,不要再小的小的的称自己了。”
顾星澜装得也累,此举正称她意,“为什么是弟弟不是哥哥?”她的刀要当她哥哥,那怎么行。
顾衡理所当然的道:“你看你那么瘦,肯定比我小,所以,我是哥哥,你是弟弟。”
这什么逻辑,在这件事上,顾星澜不想让,她循循善诱道:“当哥哥要把所有的好吃的都给弟弟,还要照顾弟弟,所以你还要当哥哥吗?”
顾衡颇为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脸正色的道:“放心,我会当好哥哥的,以后有好吃的我都给你。”
顾星澜嘴角一抽。算了,她这么大个人了,跟个小孩子争什么争,出息呢?
第二天正午顾星澜将自己抹得一脸菜色,依约去两家客栈取走了八份路引,没出什么意外,一切顺利,回来的路上,看到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正在推开破旧的院门,走进他们栖身的院子。
从背后看,那老者看着六旬出头,年轻的不过二十几岁,两人一前一后,半点不避人的走进院中,先头的老者咳了两声,拢了拢衣襟道:“虎子,把院子扫一扫,再打桶水来。”
被唤着虎子的青年人将手中的包裹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将旁边倾倒的石凳子一把扶了起来,几十斤的石凳,像拎木椅子似的,这是个练家子,顾星澜得出结论。
虎子拿出一个帕子将石凳擦拭干净,才扶着老者坐下,“先生,您坐会,这点活,我一会儿就好。”
老者转过身看着荒凉破败的庭院怅然道:“我们有一年多没来了吧。”
顾星澜缀在两人身后,从敞开的门口看到老者转过来的脸,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观此人年岁,如果她的谋士蔡荀还活着,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了吧。此人要在街上见着,她也许还不太敢认,但在这处院子里,再加上屋中的无字雕柳碑,此人十有**是蔡荀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