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12章 客人

雾茶镇的山道盘旋着向上，斑驳的青石板铺成十里长阶，阶上前后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着深褐色长衫，身形微胖，一双大大的眼眸下挂着浅淡的眼袋，眼角处有些鱼尾纹，两鬓微白，一脸认真地说着什么，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另一个只有个背影，那人一袭月白色暗纹锦袍，身形健硕又挺拔，看起来有八尺高，一条白色双绳结配玉腰带将松散的衣袍拢在那细瘦的腰肢上，与他宽阔的肩膀形成鲜明的对比。

修长的双腿一步能跨两级台阶，只单看这身材，就能引得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扒着门缝偷瞄。

“王爷放心，下官会派人将全城的在籍人员核查一遍，定不会让离国的奸细潜伏在昆城。”中年男子正色道。

此人正是原礼部侍郎涂正青，也是昆城的现任知府，当年涂正青因受赵王所胁迫，主导了科举舞弊案，后来虽弃暗投明，咬了赵王一口，但还是被贬至漳州当个七品小县令。

两年前吏部大考时，顾衡见他将漳州治理得不错，刚好昆城原来的知府因病去世，便让他顶上了。

“你暗地里派人核查就好，不得声张，对外，本王只是来寻人的。”顾衡平静地说。

涂正青连连点头。

***

张嫂子拿着一大包东西同沈星澜告别：“沈姑娘太客气了，我不过送你盒胭脂，你还让阿惑买了这么多笔墨纸张给小虎，让嫂子说什么好呢？”

沈星澜将营业的牌子挂到门口，说：“嫂子见外了不是，我弟弟喜欢小虎，送他点东西怎么了，这可不关我的事，孩子还在家等着呢？你快回吧。”

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怎么就没给张漂亮的脸呢？张嫂子再次感叹，她心里清楚，承情的笑着点头道：“行，那我先回了，晚上我让小虎给你们端点小菜来，你爱吃普洱茶香鸡，嫂子回去就做。”

人与人相交，自是不在一朝一夕，你投我以好，我回你以诚，张嫂子也是实在人，平日里沈家姐弟对她的照顾，都一一记在心里，她也没别的本事，也就这些微末厨艺还说得过去，还好沈姑娘喜欢。

妇人高兴的走了，沈星澜转身去准备招待客人的瓜果，虽然茶社没什么人来，可三不五时的也是有些文人上门的，总不能桌案空空吧。

不惑将东西都安置好，换了身粗布短打，他将一头长发用发带尽数束起，背起竹篓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她说：“阿姐，天还早，我去茶田将茶叶采了，铺子里的活，等我回来做。”

沈星澜看着不惑那洗得发白的蓝色发带一拍腿：“你等会。”她转身去了二楼，不一会儿拿了条暗红色的发带下来。

她冲不惑招了招手，不惑双手撑腿，弯下腰来，视线放到与沈星澜齐平，看向她手中的那条针脚奇怪的发带。

“阿姐自己做的？”他憋着笑，挑眉问。

“你要是敢笑出来，你就死定了，沈不惑。”

沈星澜黑着脸将他那条旧发带解下来，换上新的，上下打量了几眼，颇觉满意的自卖自夸道：“看，系上不是挺好看吗？针脚这东西不重要，颜色才重要。”

不惑憋着笑回：“是是是……阿姐说得是。”他心里早美出泡了，看着某人尴尬硬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连脸上的胎记和奇怪的黑斑也被他自动忽略。

在他眼中，沈星澜还是那个隽秀美丽的姑娘。

沈星澜渐渐忘了早上的不愉快，眼里全是被夸的骄傲，她生平第一次做针线活，能做出一条这样的发带已经是破天荒了好吗？

小崽子要敢嫌弃，她准一刀劈了他。

“叮铃铃”一串铜铃声清脆的响起。

‘半日闲’门口站着几位华服公子，一个身量颇高的白衫男子收回拍铃的手，看向院里的两姐弟。

“店家还待客吗？”

沈星澜转身看向来人，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好半晌才又砰砰跳动，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只见那白袍公子过分俊逸潋滟的脸上，神情也是一怔，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带着茫然，嘴唇半张的看着她。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这张午夜梦回时辗转千万遍的脸，沈星澜嘴唇微颤，那颗心不争气的怦怦直跳，像是想要撞破皮肉，冲到她眼前，急着告诉她些什么。

【星澜可有想我？】

【星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喜欢吗？】

【星澜别打了，我错了，别打了，我好疼，嘶……】

【星澜，我永远都不离开你，我永远爱你，顾衡永远爱星澜……】

两人隔空对望，实则不过一瞬而已，沈星澜眼眶倏地氤氲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无数个画面瞬间从尘封的记忆里破土而出。

思念如雨后春笋般疯涨，似浪潮翻涌，像万马奔腾，呼啸嘶吼着向她扑来，扯得她那颗多年游荡在外，如今才陡然归位的心生疼，虽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她就是知道，她那颗心在滴血，在无声的啜泣。

“几位客官可是要品茗？不好意思啊！您看我们这还没收拾好，可能还得一会儿，要不各位去别家吧，这一条街上还有几家茶社，都不错的。”

不惑适时的上前一步，挡在沈星澜与来人之间，委婉的谢客。

来人正是顾衡一行人，在他眼中，只见一个眉眼酷似星澜，但却容貌微丑的姑娘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便夺走了他全部心神。

三年了，他每次遇到和星澜有些相像的人，不论男女，都一厢情愿的扑过去，可她们都不是，无一例外。

在经历了无数次失望后，他怕了，怕再次的绝望而踟蹰了脚步。

涂正青见不惑这么说，侧身对顾衡道：“公子，咱们去下一家吧，对面也是家茶社。”

早在对面抻长了脖子张望了好半天的刘婉瞬间来了精神，她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这么俊逸的公子，今天是什么运气？真是老天爷开眼啊！这公子竟比对面的阿惑还俊？

“公子快请，我家茶社可都是顶好的茶，在雾茶镇那是数一数二的。”

刘婉脸都要笑烂了，她搔首弄姿的掖了两下鬓边的碎发，一步三扭胯的走出自家院门，来‘半日闲’门口抢客。

这要是在平时，不惑一准儿讽刺刘婉几句，可这会儿，他巴不得对方有点真本事，快把这几尊大佛请走。

沈星澜一句话也没说，蓦地转身拿起不惑撂在地上的背篓向后院走去，心口却怦怦跳得不行，按都按不住，仗着没人看见，她无声的张嘴说着：“快走吧，快走吧，快走……”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的顾衡，或者说，她是怕……怕顾衡对她放下了，又怕顾衡放不下，怕顾衡怪她，怕自己的命数不定，怕一切她无力改变的未知……

沈星澜下意识想躲，这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不碍事，我们等等便是。”顾衡终于说话了，在刘婉即将扑上来前，他抬脚走向厅中最外面的一张茶案，径直坐了下去。

徒留刘婉眼馋的看着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满脸惋惜，但她也不能进‘半日闲’抢人，只能搅着手帕干瞪眼睛。

涂正青见顾衡不走，连忙也跟着坐了过去。

“老板娘，快着点吧，把你们这最好的茶都端上来，别让公子等急了。”

阿笙领着其他侍卫坐到另一张茶案，他看着茶社的两个人也觉得莫名的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余光时不时的瞥向两人。

老板娘脸上那么大的胎记，丑得如此清奇，不可能没印象啊？阿笙也学起了陶川，时不时的抓起了耳朵。

刘婉不死心的杵在门口，见俊逸公子坐在‘半日闲’不准备挪窝了，才恨恨的夹了沈星澜两眼，呸了一口唾沫，不情不愿的回了自家院子。

连她家茶社里的客人叫茶，她都不愿意搭理，得空就往‘半日闲’这边望，就等着看人什么时候受够了沈大姑娘那个丑女人，她好随时将人劫过来。

毕竟，那谪仙一样的公子，谁能不爱呢？

不惑也不去茶田了，他自沈星澜手里接过果盘，给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给顾衡他们端到桌上：“公子们要喝哪种茶？”

为了不引人怀疑，他尽量神情自若的带着笑问。

顾衡打量着整个茶社，茶社布置的简洁且有格调，东西虽不名贵，可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什么花摆在什么位置，色彩的搭配，素雅中带着一丝矜贵，包括茶案上用的香都很是讲究。

只要是真腹有诗书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和对面的茶社表面上的浮夸装潢完全不同。厅内统共也没几张桌，就他们这些客人。

那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高挑纤瘦，眉眼有些像星澜，但那一脸骇人的红色胎记又不似作假。

但如果真是星澜的话，她也不是做不出来，毕竟她十岁时就可以将自己变成另一副模样了，对于能将易容信手拈来的人，这点小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涂正青不明所以，看了眼厅中挂着的茶牌说：“就上你们这的雾山普洱吧。”

“好咧，公子稍等。”不惑转身要走，一直没说话的顾衡出声道：“主人家贵姓？不知怎么称呼？”

不惑背着身子足下顿了一下，他用当地的方言说：“山里人哪来的贵不贵姓一说，公子唤我阿和便是，镇上的人都这么叫我。”

“阿惑？哪个惑？可是诸事俱往矣，人间皆不惑的惑吗？”顾衡盯着不惑的背影问。

不惑不一会儿便端着茶和茶具回来了，他顶着对方审视的目光，边沏茶边笑道：“公子说笑了，山里人哪来的那么文雅的名字，是和泥的和。”

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的抖动，红色的茶汤一盏盏参满，醇厚扑鼻的茶香瞬间四溢。

顾衡又看向沈星澜的方向说：“我们两桌人呢，这位姑娘也帮着沏个茶吧！”

“就她那手艺啊！公子还是别试了吧……”刘婉靠在她家门楼处嘲讽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顾衡并没有斥责。

沈星澜蓦地抬头睨了刘婉一眼，怎么哪都有她的事，找死不等时候是吧？那眼中的寒芒吓得刘婉心一颤，但为了能看这丑女人吃瘪，她硬是颤着胆子没挪脚。

不惑连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也不管茶的味道好不好了。

“公子，家姐茶艺生疏，还是我来吧。”

顾衡目光放在不惑头上那暗红的发带上，蓦地一只手按在他手臂上，“不碍，我们其实也没那么讲究，走了半日的路，有口喝的就成。”他眼眸转向沈星澜的方向。

“主人家贵姓？姑娘怎么称呼？”他再次询问起刚刚的问题，只是这次直接问的沈星澜。

话说到这了，沈星澜若再不动，心虚的意味就太昭然若揭了。

“奴家姓沈，当不得公子说的贵姓，公子唤我沈大姑娘便好。”沈星澜夹着嗓子说，再加上方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与往日不同。

顾衡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在膝盖上，他好看的眉峰一挑，没说什么，只时不时的瞥一眼不惑的发带，也不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吓得涂大知府也不敢乱张嘴。

刘婉听在耳里，只当这丑女人为了表现，佯装娇媚，她翻了个白眼嗤了一声，继续看沈星澜怎么装。

沈星澜硬着头皮走到阿笙那桌，手上动作娴熟又优雅的沏着普洱茶，竟让对面等着看她出丑的刘婉吃了一惊。

平日里这丑女人手笨脚笨的，沏茶的大多是阿惑，不知怎的，刘婉竟天真的以为沈星澜茶艺不好？

这是说什么笑话，她从小君子六艺，茶艺尤为翘楚，并不比她马上的功夫逊色，她只是不爱显摆罢了，为了气刘婉，她也是拼了。

顾衡这会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见她每做一步后，右手的小拇指都会下意识的弯曲，他面色晦暗，只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涂正青自打进了这间茶社，便发觉了顾衡的种种不对，但为官这么多年，还曾经在京城沉浸多载，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面上不动声色，时不时的给顾衡打下配合，暗地里却也审视起这间不起眼的茶社来。

难不成这茶社是离国探子的据点不成？

他压根没把眼前的丑女人与多年前救他性命的翩翩公子往一处想。

“叮铃铃……”铜铃再次响起，陆续有其他客人来喝茶，拜昆城办花会所致，雾茶镇上的游客也越来越多，许多人去湖边游玩，多会在小镇上落脚。

连她这三两日才有客上门的‘半日闲’今日竟也来了几波茶客，人一多，沈星澜便松了口气，转而去招待其他人。

顾衡也识实务的没有再追问，只一边与涂正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边看沈星澜做事。

天气渐渐转暗，橙红的斜阳打在门口的第一块青石砖上时，小虎提着个食盒进来了。

“阿惑哥，沈姐姐，我阿娘让我来给你们送普洱茶香鸡，才出锅的。”半大孩子嘿嘿笑着，熟门熟路的走向火房。

几桌茶客陆续离店，只有顾衡他们这两桌，茶是续了左一壶，又一壶，喝得涂知府茅房都跑了几趟了，奈何他晋王爷就是不挪脚。

沈星澜赔着笑脸来送客：“几位公子，小店要打烊了，抱歉。”

这要是懂得起的，就该结账走人了，可奈何顾衡就是那个懂不起的，或者说，他不想懂。

“涂大哥，我正好饿了，听说你们这的普洱茶香鸡很是闻名？小弟还没吃过，不如这晚饭？咱们就在这用吧。”

涂大知府哪敢当晋王爷的哥啊！喊得他腿肚子打颤，出了一脑门虚汗，他苦不堪言的笑了笑：“顾老弟说了算，说了算……”

他转脸看向沈星澜，为难的说：“主人家的吃食给我们也上一份吧。”他给手下递了个眼色，一包银子塞到她手里。

就知道没那么好打发。

沈星澜佯装为难的说：“这位公子，不是小的不卖，实在是没有多的，就这点儿还是邻居送的，不够招待各位公子啊！”

趴在门边偷看的小虎虽不太明白那好看的白衣公子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对方想买他阿娘做的鸡。沈家阿姐说不够，小孩子高兴的蹿了出去。

“我们家还有，客人稍等，我这就去端，一会儿就回……”

这孩子从小看张嫂子养家不容易，深知银子的重要性，好心的一溜烟跑了。

沈星澜看着孩子风一样的背影，手里捧着银子一言难尽的站在原地。

顾衡将身子侧到一边，嘴角微翘，怎么看小虎怎么顺眼。

顾衡：我媳妇给别的男人做发带，我不开心，她还又收了个弟弟，好气。

沈星澜：他是认出我了，还是没认出我？能不能给个痛快？着急。

沈不惑：阿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小虎：我阿娘的普洱茶香鸡竟然这么值钱？我得跑快点给沈姐姐端来。

沈星澜：小虎，你给老子回来，啊啊啊！！！你是在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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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