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 第75章 第二十三章 从军行（三）

三

晞颜和朱夫人见到永新的灵柩，都伤心欲绝，尤其是朱夫人，几次哭死过去，而玉英则傻傻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伏在立己的棺椁上痛哭不已。淑真现在很不喜欢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二哥就不会负气去前线打仗了，可是，看着她笨拙的身体，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嫂嫂保重，你现在已经有了二哥的骨肉，太过感伤对孩子不好，人死不能复生，一切当以孩子为重。”

“我对不住你哥哥，他都不知道我怀孕的事。我想，他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真傻，对我好的人我不懂得珍惜，直到你哥哥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爱的人是他。他走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惦记着他，也悔恨自己为什么早没发现，为什么总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念念不忘，后来当我发现我怀孕了，你知道吗？妹妹，当我知道我怀了孩子之后，我心里有多高兴？我想，等官人凯旋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我怀孕了，或者是已经生孩子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也一定能原谅我，我们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好好度过余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再也没有机会了，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淑真听着她喃喃自语，既同情可怜又感伤无奈。多么好的姻缘，多么重情重义的二哥，她却不懂得珍惜，痴迷于曾经的一见钟情，到头来毁了自己的一生，也连累二哥送命。

二哥已经不在了，他和玉英之间的情感经历，淑真已经不感兴趣。也许是压在心里太过难受和沉重，玉英也不在乎淑真愿不愿意听，因为她知道除了可以跟这个小姑哭诉外，她实在是没法向人去诉说，淑真也只得听着她痛断心肠的悔恨诉说……

曾经的我，对婚姻，有过无数的美好憧憬，可当我真正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心情不是喜悦的，而是惆怅的——因为我的新郎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知道，这些话我不当讲给你听，可我还是想说，自从那次郊外之行，穆公子救过我一命之后，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整天魂牵梦萦。我也曾想过很多办法忘记他，可是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溃不成军，我做不到忘记。正当我为此烦恼之际，却得知父亲已经和朱府订亲了，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初心，就跟父母商量，希望他们能取消这门婚事，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我心情低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认命了。后来我又听说你嫁给了穆世鑫，我知道我彻底没希望了，从此我每天心情都郁郁寡欢，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大半年，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偏方？病才渐渐好起来。等我彻底痊愈后，慢慢地我的婚姻又被提上了日程。我本来已经彻底认命了，可是没想到命运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就是你和穆世鑫婚姻破裂。那颗本来已死的心又渐渐复苏了，我甚至天真的以为可能是老天爷想给我一次找到真爱的机会。我当然不想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打算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把，赌一把，于是我就写了一封信给穆公子，想约他见面和他聊聊，我很想知道这段感情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还是彼此都有意，可是最终书信石沉大海……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既是如此，我也就死心了。

婚礼还是如期举行。

当红盖头被掀开的瞬间，我有一瞬间的怔住，原来我的新郎就是那日我还你衣服时遇见的那位少爷，虽是一面之缘，我还是有点印象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面目清秀，论形象气质一点儿也不逊色于穆公子，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对我说道：“娘子，自从那日无意中遇见了你，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住了。后来当我知道我们两家订亲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幸福得要死掉了。我当时就对天发誓，我朱立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离不弃。从现在开始，我就会努力兑现我的誓言。”

听着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我心里觉得暖暖的，忧愁顿时减了一半，甚至开始设想，如果那天伸手救自己的人是他，恐怕自己现在牵肠挂肚的人便不会是穆公子了。可是命运却偏偏跟她开了个玩笑，她虽然对自己的丈夫没有反感，可扪心自问，她的心里并没有真正地放下穆公子。一时陷入沉思之中，他问我话我也没听清楚他问了什么？

我觉得很惭愧，就向他道歉，而他一点都不在意，说道：“没关系，现在我们是夫妻，不用这么客气！只要我们发自内心的互相关爱互相尊重就行，不必非得向梁鸿与孟光一样举案齐眉。”

我很高兴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迂腐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起来，沐浴盛妆后由官人陪着去厅堂拜见公公婆婆。

婆婆很温和慈祥，见我面容有些憔悴，便询问我是不是刚换了新环境不适应？又告诉厨房，让他们给我炖点补品，好好滋补滋补。

可是没料到照顾我起居的蓉儿，在旁边突然蹦出一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怕再好的药膳救得了二少奶奶的命也救不了二少奶奶的心啊！”

众人都被她这番话说得糊里糊涂，如在云里雾里。

“蓉儿？”淑真想起来了，蓉儿曾经是二姨太的贴身丫鬟，后来二姨太死后，朱夫人见她可怜，就将她留在府里了。

“我娘把蓉儿拨到你房间里伺候了？”

玉英点点头。

淑真暗道：也许她是想替二姨娘报仇吧，倒是一个忠心的奴才。

玉英继续讲述：夫人训斥蓉儿无礼，她却将一封信递给了夫人，夫人看过信后，脸色大变，红润的脸变得苍白吓人。我已经猜测到了这封信，可能是我当初转交给穆公子石沉大海的那封。事情果不出所料，只是我很纳闷，这封信怎么会在丫鬟蓉儿的手里呢？

信里的内容我熟悉得能背下来：

穆公子亲启：

自从那日溪水畔边得蒙公子相救，玉英感激不尽，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公子的大恩大德。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公子大恩，玉英便心满意足。最后玉英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在我出嫁之前能够再见公子最后一面，以了心愿。此生方无遗憾！

今晚王府花园内，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玉英

婆婆将这封信递给了立己，我以为官人看完后一定会大发雷霆，甚至一怒之下还可能直接写封休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竟然大手一挥，咔嚓咔嚓将信撕得粉碎，态度很坦然，语气也很平和：“这封信是我和玉英订婚之前他写给别人的感激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婆婆也颇感意外。当然了，婆婆何其聪明，很快意识到这封情书有失体面，若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当即将蓉儿痛斥一番，训斥她造谣生事。私下里又审问蓉儿，是从哪弄来的信？最终蓉儿害怕被卖到青楼，说了真相，原来是穆府的少奶奶淑婷给她的，并且给了她很多钱，让她指正我行为不端，想借机破坏我和立己的感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写给穆公子的信落到了她夫人的手里，所以她想报复我觊觎她的丈夫。可是我并不知道有淑婷这个人，关于你和穆世鑫的事我也只听说一些，并不是都清楚。

回到房间官人询问我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我便将整个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他沉默半晌，说道：“原来是这样。穆世鑫对娘子有救命之恩，娘子对他有爱慕之意，这也无可厚非。我只是想知道娘子现在是怎么想的？如果依然无法忘怀他，我就成全娘子。如果娘子愿意跟我共度一生，我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好好生活就是。”

我没想到官人能给我这次机会，随即向他保证：从今往后只想好好跟他一起生活。

我心里想他虽然原谅了我，但是婆婆却未必，没想到婆婆也原谅我了，想必是他替我求情了。

本来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了，可是没想到一个月后，我却收到一封书信，署名是穆世鑫。信中的大致内容是约我在朱府的西园假山下见面。我不知道穆公子为什么要约我见面，本来我已经打算彻底将这段感情放下，慢慢忘记他，可是这封信还是激起了我心里的一丝涟漪，我在去与不去之间纠结着，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他，当然了，目的不是为了和他约会，只是想把情况说清楚。

当我如期赴约来到假山下，见到穆公子时，穆公子却很奇怪地问我：“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时也有点茫然，问道：“不是穆公子约我到这里见面的吗？”说完我将他写给我的书信递给他，他看完后，摇了摇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我是收到淑贞的书信约在这里见面我才来的。”

我顿时明白了，看来，我们又被人给算计了。当我们明白过来也晚了，公公婆婆和官人都到了。官人见我和穆世鑫都在，也有些诧异，而婆婆见状很生气，公公脸色也不好，官人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就把情况解释了一下，我将穆公子的书信递给朱夫人，并声称是有人设计陷我们的，穆公子也解释道：“说他是收到淑贞的书信才来的。”为了证明他说的话，就想拿出那封信，去翻衣袋，却空空如也。因此，我们百口莫辩。官人一时气愤，就一拳抡了过去，将穆公子打倒，穆公子刚站起来，又一拳过去了，官人一边打，嘴上还说道：“这拳是替淑贞打的，这拳是替我夫人打的。”头两拳穆公子并未还手，直到第三拳打过来时，穆公子不在被动挨打，两人就对打了起来。我见事不好，怕他二人受伤，就去拉架，纠缠之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地就挨了一拳，本来那一拳应该落到穆公子身上，却落到了我身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好像是我心疼穆公子。也因为我挨了一拳，这场打架也宣告结束了。可是我知道，误会更加难以解释了。

过后官人帮我涂抹创伤药，然后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我感到有些惭愧，就跟他赔礼道歉：“官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很难堪，也丢了朱府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他苦笑道：“我知道，只是情不自禁，说白了，就是放不下而已。”

我承认我还没有彻底放下，我希望他能给我时间。他也答应我了，给我时间。于是我们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二个月。公公婆婆虽然对我很不满，好在有官人帮忙说情，再加上公公和我父亲有交情，公公婆婆才原谅我这次，只罚我闭门思过半个月。

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只是没想到自从章惇为相，形势发生了大的变化。他扩张军备，储存粮食，停止与西夏的谈判，积极备战，而要想打仗当前的最大问题就是文官过剩而武将严重短缺，听说章惇裁撤了一大批闲散的文官，加紧了武举考试的选拔工作。

官人在文学上从来不肯下功夫，但是对于武举考试却十分在意。

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不喜欢文人，整天不是说些文绉绉教条式的话语，要不就是说些酸腐不堪迂腐透顶的话，还自以为是真知灼见，似乎别人说的都不对，就他说的才是真理。而一旦国家有急，只知道在那里议论纷纷，商量着如何屈膝投降，实则是百无一用。诸葛丞相当年在江东舌战群儒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讽刺扬雄下笔虽有千言，而胸中实无一策不能说不够辛辣，可是却也道出了文人致命的弱点，而放眼望去，真正力挽狂澜拯救江山社稷的往往都是这些驰骋战场的武将。卫青、李广、霍去病、秦琼、薛仁贵……这些人才是他真正佩服的，像东方朔这样的滑稽之人官人向来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他仰慕马援“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的英雄气概，认为班超投笔从戎更是明智之举。

当官人听说朝廷格外重视武举考试，自然十分高兴，更加紧了复习功课，尤其是步弓和马弓的练习。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从京城里带来了消息，朝廷经过筛选，官人出类拔萃，被免去了解试，来年春天可以直接到兵部参加省试。要知道文举考试免了解试是常有的事情，数见不鲜也就不足为奇。可是武举考试最终胜出者只有那么寥寥数人，可以说竞争压力要大于文举考试。原来也有过免去解试的武举人，只是名额十分少，因此也显得十分珍贵。朱府上下自然是一片喜悦，听公公婆婆说，这一定是章惇在帮忙，听说两人当年颇有交情，如今他权倾朝野，却没有忘记推荐自己的儿子，倒也不是忘恩之人，心里也宽慰不少。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官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章惇很器重他，直接带着他一起去攻打西夏了。结果这一去却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玉英已经泣不成声。

淑真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二哥是跟公公一起去的前线，只是为什么公公没有告诉自己呢，而二哥也没跟她说呢？想必是不想让她担心，想到二哥处处为自己着想，如今却惨死战场，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滚了下来。

玉英讲完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淑真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不言语，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此时说什么都无益无事，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后悔这两个字。虽然她做错了，可是他还有孩子，还有二哥的骨肉，这是朱家的骨血，二哥在天有灵或许也会感到欣慰。

淑真转过身用衣袖将泪水擦干净，然后抽出手帕递给玉英，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就不要在想了，嫂嫂现在需要静心养胎，然后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才是当务之急，二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半晌，玉英点了点头。

晞颜带着巨大的伤痛料理着立己的后世，而朱夫人几天都卧床不起，立己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如今天人两别，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怎么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本来朱夫人对玉英恨之入骨，可是她怀了立己的骨肉，这是立己唯一的骨血，再恨也只得忍者。

待后世料理完毕，淑真本想好好陪晞颜和朱夫人，可是没料到的是，晞颜并不接受她的好意，他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从小就在朱府长大的永新。不管永新如何赔礼道歉，都不肯原谅他，尤其是朱夫人，也许是失子的巨大伤痛，朱夫人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淑真记忆里那个雍容大度的母亲：“我们朱府是布衣百姓，哪比得上你们章府当朝宰相，权倾朝野，我们高攀不起，也不稀罕，淑真自从改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她不在是朱府的女儿，我们朱府世代没有再嫁之女。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们。”

永新深感惭愧，他知道朱府对他恩重如山，而父亲不但没报恩，反而将伯父的官罢了。父亲本来好意想让立己在战场上立功，却没想到立己血染疆场，让伯父伯母痛失爱子。朱府不肯接纳他，他能理解，可是，他看着泪眼汪汪的淑真，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淑真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可是没有人关心她内心的痛苦，在伯父和伯母眼中，朱府的名誉要远比淑真个人的幸福重要的多。如今立己走了，武张驰也为了救淑真而死，父母又不见容，淑真心里的苦胜过黄连百倍。

永新替淑真解释道：“伯父伯母不肯接纳我原谅我，孩儿都能理解，可是淑真毕竟是朱府的骨肉，求伯父伯母能接纳原谅淑真，淑真是受害者，她是无辜的。”

朱夫人冷笑道：“不错，她是受害者，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当年我们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你，害了淑真，害了朱府，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拜你们章家所赐。现在你却跑过来当好人，在这振振有词地说教，你凭什么？”

晞颜见朱夫人的话越发尖酸刻薄，劝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怨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你俩走吧，好好保重，如果你心里还有对朱府的愧疚，还感念我们曾经抚养你一场，好好照顾淑真就是了。”

晞颜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淑真和永新见实在是无法挽回，便跪下向二老磕头，说道：“淑真不孝，不能侍奉父母，又给朱府蒙辱，淑真此生无颜再回朱府，只愿爹娘保重身体。”淑真说罢，泪流满面，磕了三个头，与永新离开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