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 第41章 第十三章 夜月一帘幽梦

二

圣旨的内容大出晞颜的意料。

“钱塘知县朱晞颜在钱塘为官多年，一向勤勉于政事，朕心甚喜，念及卿家年事已高，朕于心不忍，特为体恤，批准晞颜知县提前离任。特赐黄金千金，良田千顷，以享天年。钦此！”

晞颜双手颤抖着接过圣旨，和宣旨太监寒暄了几句，免不了些银两来打理，然后将其送出朱府。

宣旨太监前脚一走，朱府上下一片沸腾，众人议论纷纷，不平之声充斥耳膜，只有淑贞和立己还算洒脱。在淑贞看来，人生最重要的便是情。爱情、亲情、友情……只有这些维系人心灵的真情才是最宝贵的，其余都是身外之物，有自然好，没有又何妨？立己呢？虽有雄心抱负，但他对官场的生活很反感。官场上处处充满算计、阴谋、猜忌，权利的角逐，在这里浸染得久了，人性的丑陋便毫无保留地浮现出来了。相反倒钦佩那些驰骋沙场的名将，为了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晞颜见淑贞和立己如此看得开，颇感安慰。

晞颜自从离任知县以后，不再过问世事，整日除了看书之外，便和王员外等好友下棋、聊天，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朱府的权势没了，但根基还深厚，富甲一方，在钱塘一带不可小觑。

今年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鹅毛般大雪漫天飞扬。

房间内的炭火烧得旺极了，只听见霹雳啪啦的响声，时而还会窜出一股红红的小火苗，照得人脸若红霞，像绽开的牡丹，不胜的娇羞。

第二天一大早，雪早经停息，只留下白茫茫一地冰冷。旭日高升，照着洁白的雪花晶莹剔透，刺得人不敢睁眼。

淑贞吃完早饭，便踏着莎莎的积雪向普惠寺走去。

她双手合十，跪在佛祖面前，低声祷告：“淑贞一介女流，不能像克己哥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不能像立己哥哥那样驰骋沙场建不世之功。但也不想无所事事，更不愿沉溺在过去已逝的光阴里。昭君出塞舍弃了与汉元帝的爱情，却换来了边疆的和平安宁。我虽无昭君的美貌和才华，没有她的胸襟和德行，但也会以她为榜样，活出新的自我。”

淑贞只顾许愿，并未注意到佛堂里还有几个少妇在上香，可别人已经注意到她了。

忽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直刺她的鼓膜：“咦，你们看，那不是朱府的千金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另一个声音里满含着尖酸与刻薄：“听说她被人给抛弃了，还青梅竹马的呢！朱府又被罢官了，真是破屋又逢连夜雨！”

“不错不错，我也听说那个男的家里非常有势力，好像在京城当大官呢！”

淑贞不认识这些人，更别提和他们有什么过节！莫名其妙遭到这些人的冷嘲热讽，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待要上前和他们理论，又觉得跟这些势利小人也说不不明白道理；不去理论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刚要迈出门槛的脚又退了回来，正举棋不定的时候，却听见一个温厚的声音，义正言辞：“普惠寺内，佛祖面前，几位姑娘是否也该积点口德，一味的口无遮拦中伤别人，不怕佛祖怪罪吗？倘若佛祖怪罪，上再多的香又有何益？”

淑贞听声音颇为耳熟，回头一看，竟然是穆世鑫。她在这里祈祷并未注意到他。几个女人似乎也认识穆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穆世鑫走到淑贞身边，施礼道：“几个浅薄无知女人说的话，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淑贞忙还礼说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亲身经历后才体味得铭心刻骨，刚才多谢穆公子仗义执言替我解围！”

“小姐不要客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穆世鑫顿了顿，似乎有些犹疑。

“你怎么了？”

“哦，我，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穆公子但讲无妨。”

“我无意中也听说了一点儿关于小姐的事。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姐何必如此感伤呢。一个男人薄情不代表全天下的男人都薄情，小姐何不给别人点机会呢？也是为自己争取一份幸福。我穆世鑫虽无才，可对小姐一番赤诚之心天日可表，若蒙小姐不弃，我愿意和小姐一起承担一切。”

穆公子对淑贞的情意，她很清楚，也很感动，每次无助的时候，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替她解围，这份深情实属难得，只是她被感情伤得太深，暂时不想也不愿谈感情。淑贞淡然一笑，用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多谢穆公子的一片心意，只是一颗受伤的心，恐怕无力承受穆公子的深情！何况朱府现在今非昔比。”

穆世鑫突然伸出手轻轻搂着她的手臂，诚恳说道：“我愿意抚平小姐这颗受伤的心，不管花多长时间都愿意。我钦慕小姐，只为小姐本人，从来没考虑过小姐的家世，不管小姐是官宦之女也好，贫民之女也罢，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至于小姐和章公子的婚事我虽不清楚原委，但在我看来，失去小姐恐怕是章公子今生最大的损失。”

穆公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小姐和章公子解除了婚约，冥冥之中是不是上天有意在成全我和小姐呢！”

淑贞本能地抽出手，脸也涨得通红，说道：“穆公子抬爱了。我哪里有这般好，根本不值得穆公子垂爱。”

“你有，你是我见过女子当中最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的一个，在我心中，你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美貌、聪慧、才情样样堪称一流，样样都让人心醉。自从我见过小姐第一面后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小姐，多少次魂牵梦萦，牵肠挂肚，饱尝相思之苦。我对小姐是真心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淑贞对穆世鑫本来就有好感，只是原来永新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不敢往这方面想，如今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障碍消除了。穆公子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淑贞不能说不感动，只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能不谨慎：“穆公子的一番心意，淑贞感激不尽，只是我现在不想谈论感情的事，望你见谅。”说罢，转身想走。

穆世鑫忙道：“小姐且慢。”

淑贞停下脚步。穆世鑫说道：“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我愿意等，直到小姐走出伤痛为止。东门外的桃源亭是我的私人别墅，我在那里培植了不少红梅，如今刚下完雪，景色甚佳，欢迎小姐去作客观赏红梅。”

踏雪寻梅，淑贞和永新曾不止一次去过，“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永新曾经说，要将她和美景一起印在脑海里，恐怕他早已不记得了。淑贞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当想到永新的退婚信那决绝无情的言辞，脸上的喜悦马上烟消云散了，一股浓浓的幽怨凝聚在眉梢。永新当年深爱着自己，可最终……穆公子虽然一直以来都爱慕自己，可谁能保证他会永不变心呢？

穆世鑫见淑贞的表情一变再变，不明所以，忙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淑贞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踏雪寻梅固然风雅，只是冰天雪地心境也变得寒凉，只怕会破坏了风雅之事。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穆公子后会有期。”

穆世鑫的脸上虽有一丝遗憾划过，但马上就表现出淡然=的样子，道：“小姐慢走，后会有期。”

淑贞一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沙沙地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冷风直向她白皙的脸上灌去，刺得脸生疼，她顾不上这些，只是低头往回走。普惠寺里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萦绕，细细想来，人前背后议论她嘲讽她的人，又岂止是他们几个？这些人平日里便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何况如今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再加上朱府落魄了，他们更会肆无忌惮添油加醋地胡说了。在他们眼中自己无疑是一个不知廉耻毫无人格修养被人抛弃的坏女人。此时天气严寒，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在晃动，这些人未必认识淑贞，在她看来，似乎她身上脸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一样，每个人都在嘲笑她，辱骂她，他们的笑声里满是恐怖与厌弃。淑贞脚步渐渐放慢了，只觉得脑子不停地旋转，她环顾四周，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微笑着望着她，嘴上似乎还在说：“小姑娘，这回你懂得什么是自重了吧？”

她一听脸涨得紫红，转过身去不愿理他，可眼前又出现一个娇艳的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鄙夷之色，嘴上还在诋毁她：“不懂得洁身自好的女人，男人怎么会在乎你呢！瞧瞧，被人给甩了吧！嘻嘻……”

她不屑也没力量去跟她辩驳，只是拼命向前跑，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一副天真的童颜，让她感到一丝安慰。她想：孩子是单纯善良的，不像大人那样尖酸刻薄，于是冲着她微笑，似乎还喃喃自语，“小姑娘，你相信姐姐，好不好？姐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姐姐是无辜的。你相信姐姐好不好？”

没等小姑娘回答她的话，却听到一阵哇哇的哭泣声，声音里还伴着辱骂：“喂，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的孩子，是不是想吓坏她？”紧接着又听见什么“好孩子，不要怕，娘在呢!不要怕！是一个疯子！我们走，不理她。”

淑贞喃喃自语：“疯子？他们在说谁？难道是她吗？她已经疯了吗？不，她没有疯，她好好的，怎么会疯呢？一定是他们疯了，是他们疯了，他们辱骂她歧视她，他们疯了，他们全都疯了。为什么她的眼睛这么模糊呢？这是哪里啊？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还这样冷，手在发抖，心也在颤抖，浑身都在打哆嗦。这是哪里？她在哪里？她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头也似天旋地转一般，无数的脑袋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无数的嘴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