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 第28章 第十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一

时间荏苒，克己终于在全家人的期盼中姗姗而归。

晞颜和朱夫人满面春色，喜悦之情尽显于表。克己见过父母后，来到月娘跟前。月娘看着他，满眼是泪水。重逢的情景在她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真的到来时，远不像她想的那样——没有热烈相拥，没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四目相对时彼此的沉默，短暂的沉默，静得让人窒息，最终还是月娘打破沉默，千言万语只汇成四个字：“你还好吗？”

克己走到月娘近前，握着她的手，吐出两个字：“还好！”紧接着问道：“你呢？还好吗？”

月娘笑道：“你看，我不是很好嘛！全家人都照顾我，怎会不好呢！”

月娘多想和克己倾吐这大半年来的相思之情。这里既有公公婆婆，又有小叔小姑，自然不是倾吐的场合，于是说道：“你这一走，妹妹和叔叔都惦记着你，天天盼你回来呢！”

克己闻言，放下月娘的手，走到立己和淑贞跟前，胳膊一伸，紧紧拥抱着立己：“一别八个多月，弟弟比原来更健壮了，人也越发精神了。”

“哥哥也是，意气风发。”

“哪天我们兄弟要好好痛饮一番。”

立己点头答应着。

克己目光落到淑贞身上，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妹妹越来越漂亮了！”

“哥哥英俊潇洒不减当年！”

克己微微一笑，转身对荣贵说道：“把东西拿来。”

荣贵抱着一个装饰考究的盒子走了过来，克己将盒子递给淑贞：“这盒子里装着两支笔、一管箫和一封书信，是永新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这笔是他祖父用过的，考试用的就是它，如今把笔转交给你。”说完目光又落到箫上：“这管玉箫是他们家祖传之宝，他把这个作为订婚的聘礼送给你，希望你能接受他的一番心意。”淑贞小心端着盒子，盒子本身虽不重，可她却感到异常沉重。

克己说完转过身，对晞颜和朱夫人说道：“永新临行时再三叮嘱，让我代他转达父母对他多年养育之恩的感激之情。这次他被朝廷派往青神，路途遥远，时间又紧迫，不能回来亲自看望你们，是他莫大的遗憾。他日有机会，一定会回来尽孝道。同时又谈到和淑贞的婚事，希望父母能同意将淑贞嫁给他。他必定一生一世呵护淑贞。等到他在青神安定下来后，便会来接淑贞。”

众人无不被永新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所感动，尤其是淑贞，泪水早已经簌簌滚落了。

晞颜和朱夫人听永新如此说，心里也欣慰不少。虽说舍不得女儿远嫁，但为了女儿长久幸福也只能如此了。

朱夫人见克己脸上现出疲惫之色，又想他刚刚回来，和月娘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便说道：“克己这一路风尘仆仆，旅途劳累，早点回房休息吧！晚饭就在自己房间吃吧。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全家在摆酒宴好好为你庆祝一番。”晞颜也点头应允。

就这样，克己抱着兰儿和月娘一起走了。而立己抱着盒子和淑贞一起往绿怡轩走去。立己将盒子放在淑贞的房间，知道淑贞此时最需要独处，便独自回房了。

淑贞轻轻抚摸着做工精细的盒子，仔细端详着鸳鸯戏荷的镂空花案，当打开盒子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书信。淑贞将书信拿起来，略微扫了一眼下面的两个盒子，一大一小，很明显大盒里装的是箫，小盒里装的是笔。淑贞的手在微微发抖，好像是严寒数九被冷风吹得颤栗不止的树叶一般，颤颤巍巍将书信拆开，绛红宣纸上满是熟悉的密密麻麻的小楷：

淑贞妹妹好！

当妹妹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步入蜀地了。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倒不畏蜀道之艰险，只恨关山万重将我与妹妹分作两地。自和妹妹分离以来，日夜挂怀，魂牵梦萦，方觉相思之苦，离别之恨。春闱一战告捷，虽是喜事，但想到与妹妹八个月的离别，亦觉得索然寡味。人生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非个人所能左右，即便我已看穿功名，视功名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为光耀门楣，为与妹妹结成连理，为了门第观念，为了种种世俗愚见，亦不得不参加。想摆脱世俗的枷锁谈何容易！我殿试名次也还靠前，本以为和妹妹相会之日当不远矣。谁知天不遂人愿，被朝廷派往青神，我不怕路远吃苦，只是恨不能和妹妹立即相见，不能承欢膝下，回报伯父伯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实在有愧于心。

我对妹妹的情意，天人可鉴，在蜀地安顿好之后，自当亲自接妹妹前来。蜀地虽潮湿偏僻，倘能和妹妹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亦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自当与妹妹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今当远离，临笔涕零，感慨良多，信笔写之，不知所言，唯有真心，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永新

永新的书信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爱，让淑贞欣慰不已。她没有看错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她还有什么犹豫的呢！蜀地的生活再苦楚也是值得的。

淑贞的目光又落在两个盒子上，她先拿起小盒，轻轻打开盖子，两支绘着五彩图案的兔毫笔映入眼帘，这两支兔毫笔一是紫毫，一是花白，确是稀罕之物。兔毫笔写字时含墨饱满而不滴，行笔流畅而不滞，想到这里，淑贞铺开宣纸，研好磨，端坐在书桌前凝神片刻，提笔写道：“雙毫五彩兔狸锋，珍与欧阳象管同。多谢寄来情意重，从今敢废墨池工？”

这兔毫笔写字时果然恣肆流畅得心应手。

淑贞又将大盒打开，一管装饰精致的白玉箫让她眼前一亮，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嫦娥奔月的花纹，爱如珍宝。

这管玉箫是他们家祖传之宝，足见永新有多么在意自己。

她清晰的记得那个澄澈清明之夜，淑贞用琴弹奏《梅花三弄》，永新意犹未尽，便用箫声合奏，箫声与琴声唯美的交融在一起，似远在深山，如入幽谷的空明一般，令人心醉，恍然有隔世之感。

玉箫如故，而吹箫人，却远在天涯。睹物思人，怎能不让淑贞心痛呢？

晚上，夜深人静，淑贞睡不着觉，吹起了箫，箫声里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似雾一般弥漫着整个房间，哀愁也顺着打开的窗户慢慢向外散去，虽然越来越稀薄，还是有一丝丝的哀凉之气混合在空气中，弥漫着整个朱府。

此时月娘正偎依在克己的怀里互诉情肠呢！隐隐听到有箫声从天边漫过来，时断时续，声音不甚清晰，箫声里流露出的感伤之情却听得真切。

月娘柔声道：“今晚淑贞的心情一定是五味杂陈。”

克己握着月娘洁白细腻的手，道：“怎么会，淑贞应该高兴才是。永新不负众望春闱一战告捷，连定情之物都给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和永新在一起了，惆怅什么呢！”

“等待对有情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长相思，摧心肝，有什么比相思之苦更苦呢？我和官人团聚，和和美美，淑贞一人独守空房，饱受相思之苦，心境更加凄凉！”

克己笑道：“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月娘笑道：“我们没有错，只是相形之下却衬得淑贞凄苦了。”

“好事多磨，他们现在饱受相思之苦，将来才会更加珍惜对方，珍惜来之不易的爱情。”

月娘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和官人是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的，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那官人是不是不珍惜我们之间的爱情了？”

克己见月娘歪派自己，用鼻子轻轻顶着她的额头，道：“我和娘子虽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但是日久生情，这份日积月累精心呵护起来的感情跟他俩比起来，也毫无逊色之处！不是吗？”

月娘听着克己这番话，舒心极了，能够嫁给克己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无论是天涯海角，她都愿意和他一起去漂泊去流浪。尽管她舍不得朱府，舍不得淑贞，舍不得朱府的花花草草，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父母，可为了这个和她相伴一生的男人，她还是会放下所有这一切，义无反顾地和克己去流浪漂泊。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发现，亲情固然伟大，可和爱情比起来，它还是不得不输给爱情。

月娘抚摸着克己的脸，亲吻着他的脸颊，耳垂，闻着他身上的气息，这味道曾经是那么的熟悉，可一别八个月，忽然变得有些陌生，需要慢慢找回这种疏离的感觉。克己用手轻轻扳过月娘的头，亲吻着她……浓浓的爱意充斥着整个房间，如置身于花的海洋一般，春波荡漾，无限暖意，在周身蔓延……

窗外的桃花在皎洁的月光下，如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开得绚丽多姿，娇艳欲滴，嫣然欲醉，似少女绯红的脸颊，不胜的娇羞，令人心驰神往，醉在其中……

这一壁厢缠绵悱恻，那一壁厢却孤苦冷清，那时断时续的箫声早已被淹没在爱的海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