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啊?”
程笑顺着丹雀的羽翅滑下来,抬眼就见到了大片赤红色的焦土。
枯树成林,河床开裂,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味道,周围却丝毫不见食腐的兽类。
丹雀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落地时又变成了小肥啾的模样,这次它没再黏着张从云,而是一头钻进程笑的袍袖,说什么也不出来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程笑拢起袖口,随口道,“这地方有点奇怪啊。”
“这里是秦山城。”直到这时,张从云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凡人有一句话叫乱世出英雄,地脉紊乱的地方往往都有大灾祸,更容易出现有资格晋仙的人。”
听到这话,程笑眼神一亮,拍手笑道:“这不是巧了么,我的考核指标也是招新!”
张从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走到一株枯树面前,抬起手覆上黢黑的树干。
那树的造型相当奇特,整个枝条都被烧成了炭,可又不似木炭那般松软。
就像是凭空被抽干了水分,其余的成分却还保留完好,因此仍然可以挺直地立在荒原之上。
程笑看着枯黄泛白的叶片,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怪异,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张从云放下手掌,盯着掌心看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那只手苍白如玉雕,又薄又修长,骨节生得漂亮极了,纤尘不染的模样。
忽然,程笑心中一动,伸出手摸了一下枯败的树枝。
“我知道了。”他捻起指尖,凑近鼻尖嗅了嗅,“这树看起来枯死很久了,可枝叶竟然没有腐坏,甚至连灰尘都没有。”
说完,他转头望向四周。
荒原上寂静无声,风和阳光都是凝滞的,感受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一个连细菌都无法生存的地方,死去的枯树只得保持死亡的姿态,连融进泥土里、再次抽枝发芽都是奢望。
那么……死去的人呢?
程笑打了个寒噤。
张从云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前迈出一步。
数十里的距离瞬间缩成短短一寸,下一刻,秦山城门已经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门前往来的行人稀稀拉拉,两个披挂薄甲的卫兵抱着长矛,倚在城楼的阴凉处打盹。
程笑跟在张从云身后走进楼门,一个卫兵抬起浑浊的双眼,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脖子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么明目张胆地摸鱼啊……”程笑啧了一声,抬头环视过城内景象,话音倏地一顿。
只见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街边十店九闭,酒馆茶座的招牌挂着,而门口空空荡荡。
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低头赶路,姿态病歪歪的,好似那双腿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每走两步就晃荡几下。
程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或许更愿意在地上爬。
“这地方是什么鬼城吗……”程笑喃喃自语,等了半天身侧的人也没有回答。
他猛地转过头,先看到的是张从云紧抿的唇角,对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可程笑还是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不适。
“你是不是不舒服?”程笑问。
张从云一怔,侧过头看他一眼,眉梢微微挑了一下,随即又转回头去,唇角抿得更紧了。
没否认就是默认。
程笑心想,让他这种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祖宗承认自己难受,的确也怪强人所难的。
他不再多问,四下打量一圈,指着一家客栈说道:“我们去那儿歇会吧。”
张从云不置可否。
于是程笑拉着他走进客栈,刚一坐下,掌柜的就殷勤地迎了上来,“您二位需要点什么?”
理论上,神仙是不需要进食的。
但既然来了,也不好意思白坐,程笑随便点了几个菜,只当是做做样子。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边大声吩咐后厨,一边掏出抹布给他们擦桌子。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掌在木桌子上来回穿梭,肤色黝黑且表皮粗糙,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干体力活的。
不同寻常的是,这只手在五指之外、大拇指的指根上,多生出了一节骨头,直挺挺地朝外戳着,就像是多长了一根手指。
“您这手是怎么了?”程笑问。
“这个啊,天生的。”掌柜的往手上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我看您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临近饭点,客栈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这桌客人,显然是生意不太好的样子。
但掌柜的是个闲不住嘴的,也不管他二人想不想听,径自说了起来:“咱们这儿啊,每个人打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多少都带点毛病。您别看我这六根手指瞧着吓人,实际上算是顶好的了!”
程笑奇怪道:“为什么会这样?”
“早些年来了个道士,说秦山是神罚之地。”掌柜的把抹布叠上三折,随手搭在肩膀上,摩挲着手指叹了口气,“祖上不知哪代人得罪了山上的地仙,后来每个在秦山城出生的人,血脉里都带着那份罪业。”
程笑皱了下眉头,抬眼看向张从云的方向,后者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掌柜的没注意到两人的小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我们凡人哪里说得清是真是假呢!只是这个说法传出去之后,就没有人愿意往秦山来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人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外跑。”
程笑问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得有上百年了吧。听我曾祖父说,他小的时候,咱们秦山可是除了东陵之外,东大陆最繁华的城市,哪像现在……唉!”
刚叹完气,客栈的伙计就将做好的吃食送了上来。
程笑留心观察了一下,那伙计走路的姿势和外边的行人很相似,腰背佝偻,双腿打颤,看起来就像是强行直立行走的爬行动物。
待那伙计走近,那种违和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只见他的容貌仍是少年人的模样,身躯却形销骨立到了极致,衣袖下的手臂只余一把骨头,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
伙计哆哆嗦嗦地端起菜碟放到桌上,而后躬身走回后厨,裤管空落落地晃动着,可以想见底下的腿脚多半也是瘦骨嶙峋。
这样的身体与其称之为人,倒不如说更像是骷髅。
程笑收回目光,轻声问道:“你们就没想过搬走么?”
“搬去哪儿啊?”掌柜的苦笑一声,“现在家家户户都敬神拜神,就等着哪天把这罪罚赎完呢!要是我们这代人走了,下一代人可怎么办呢?”
程笑抿起唇,说不出话来了。
掌柜的终于意识到气氛沉重,猛然噤声,面露歉色:“对不住二位公子,实在是太久没见过生人了,不小心多说了些陈年旧事,扰了您吃饭的兴致。”
他拱手作了个揖,讪讪道:“这壶酒就当是小店送的,不过我劝您二位啊,吃完就赶紧走吧,最近这城里啊怪得很!”
程笑原本就不需要吃饭,还想再问问怎么怪了,可余光瞥见张从云居然倒了杯酒。
那酒杯都凑到唇边了,他手腕一顿,又放回了桌上。
这可比秦山城怪多了。
程笑赶紧摆手说了句“没事”,三两句话就把掌柜的打发走了。
待掌柜的走远,他端起酒壶闻了一下,醇香扑鼻,酸味浓郁,就是普通的稻谷酒酿。
而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张从云平静地说道:“这水有问题。”
当啷一声,程笑搁下酒壶,取过旁边干净的杯子,正想倒一点酒水出来研究一下,脸颊上突然感觉到冰凉的触感。
他倏地抬起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张从云的手背贴着他的侧脸,那只手凉得像泉水里浸过似的,冻得他差点打了个激灵。
然而,全身的热气控制不住地往脸上涌,他脸颊发烫,越烫又越是想往对方的手背上蹭,好给自己降降温。
好在这只是他下意识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张从云就收回了手,敛下的眼皮遮住了情绪,他低声道:“温度也不对。”
“啊。”程笑没反应过来,CPU过载,目光还有些恍惚。
张从云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解释。他看了一眼客栈外边的天空,又将视线移回手背上,“依照此刻日轮的位置,秦山城不该有这么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程笑的脸就陡然涨红了,他猛地捂住嘴咳嗽两声,不愿意透露脸上发烫的真正原因,脱口道:“那酒又是怎么……?”
话没说完,他登时咬了下舌尖,微不可察地抽了口凉气。
他猛然想到城外那棵已死不朽之树——这地方连细菌都没有,哪里来的酒曲?怎么酿的酒?
程笑第一反应就是这家店是黑店,可即使他神力再低微也探得出来,方才那掌柜的和伙计都是货真价实的凡人,仙气妖气魔气半点不沾。
他又想起那些关于秦山的鬼神之说,迟疑地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罚?”
“私自对凡人动手,是违反工作条例的。”张从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无奈了,“若是真有仙人对秦山下了百年的诅咒,仙宫代理人不可能不知情。”
“也是。”程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绩效考核表还在他手上呢,但凡检测到这种重大违纪行为,这玩意肯定会示警的。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拎起桌上的小酒壶,抬步往后厨走去,“我去问问掌柜的,这酒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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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后厨,实际上是个后院。
一撩起垂帷,豁亮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程笑定了定神,眯起眼睛望过去,发现那刺眼的光芒来自院中的小土包。
深灰色的泥沙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日光一照,竟然反射出浅粉色的金属光泽。
掌柜的微微弯着腰,站在那座小山面前,身边的几个酒缸垒成了小金字塔的形状。
程笑眼睁睁地看着他掬起一捧泥灰,随后拆开封条,手掌置于缸口之上,来来回回地拨弄和碾压。
灰扑扑的细沙漏过他那畸形的手指,大部分落进了酒缸里。另有少数颗粒随风飘散,在地上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痕迹,就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