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错,长高了5厘米。”祁渊轻弹了下门框。
我并没有很开心哦,叶盏想。他摸了摸左边门框上最低的一条,感慨万千:“你实在是长得过头了。”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那是将祁渊捡回来的第一夜,他们蜷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北风带着沙子穿堂而过,屋里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温度近乎零下,床上却只有不足以蔽体的破棉烂絮。祁渊因为生病而发着高烧,身上滚烫,半梦半醒间叶盏下意识靠近热源,冰凉的手直接贴到了小孩软乎乎的肚子上。
“啊!”小祁渊被冻得惨叫一声,然而他得到的不是怜悯,而是第二只插进他腋下的手。祁渊的声音立刻就哽咽了:“放开我……”
“闭嘴。”14岁的叶盏掐了把他的小肚子,冰块似的身体整个贴上来,把他卷进了自己怀里,双手霸道地环住他的腰,冰凉的脚丫子别进他的小腿间,下巴颏儿搭在他的后脑勺上,当他是一只大号热水袋。
那时候的祁渊又瘦又小,无丝毫反抗之力,只能瑟瑟发抖地蜷在恶霸怀里,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然而慢慢地就暖和了。
第二天醒来时,两个少年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祁渊的高烧也退了。叶盏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缓过来了,心情大好,这下可以省下一笔看医生的钱了!他让小孩站直了,大手按在他头顶,往自己身上一比,才到自己的下巴,于是嘿嘿一笑,“小子,你多大了?”
“我有12岁了。”
“怎么这么矮,你那有钱的爹不给你饭吃么?”叶盏嘲笑他。
“因为我一直在生病……”祁渊又有点害羞又有点生气,郑重地说,“我会长高的!”
他居然没说大话,想想可真气人。
一把掐断回忆,叶盏不理身后的人,大步走进屋内,望见里面的摆设,险些被成吨的回忆掀了个跟头。
什么都没变,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晚风吹来黄昏的暮色,每一个小物件都染上了记忆的金黄,好像他们只是中午出门散了个步,又在日落前归来。
“这几年我没回过家,也没来这里住过,”祁渊左右环顾,同样有些怀念,“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变。”
“只要不去碰,东西当然不会变,”叶盏在床上坐下,堵住他的话头,“会变的只有人。”
“在我眼里,你变化不大,”祁渊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边,“你是很难被外界改变的人。”
是吗?叶盏犹疑了一瞬,想想这几年自己好像的确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没心没肺、随波逐流地飘荡着。
“你在我身边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也是唯一快乐过的时光,”祁渊望向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温柔的底色,“在你到来之前,在你离开之后,我的人生里只有不幸。”
叶盏心想这是打算走怀柔路线了?却不由放缓了语气:“怎么,打算和我重修旧好吗?你就这么没信心,我找不到刺杀你父亲的凶手?”
“能找到凶手当然最好。”祁渊垂下眼睫,漫长睫毛的尾端染着一层金黄的暮色,“我不打算永远囚禁你,也关不住你。”
呵呵,假如不是前几天险些被你手撕了,我可能还会相信你的鬼话。叶盏道:“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祁渊说:“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只要你想,只要我有。”
“我要自由。”
“除了自由。”
话说到这里,又陷入了僵局。两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眸中发现了同样的固执。
“所以你看,我们没有沟通的可能性。”叶盏轻轻叹了口气,“不如讲点实际的,你觉得袭击老爷的凶手可能是谁?”
“我怀疑是内部人员动手,或者至少有内鬼照应。”祁渊说,“否则不可能那么巧,亲卫队一离开,凶手就马上动手。五年前祁追远就已经成为玄城将军,孔昭则在暗中培养红珊瑚的势力,他们都有很高的嫌疑。研究院虽然没有动机,但是他们拥有高科技手段,可以杀人于无形。最后,也不排除亲卫队监守自盗的可能性。”
“你这是把玄城的各大势力挨个数了一遍。”叶盏打了个哈欠,“具体一点,比如当时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照片呢?人证物证有没有?”
祁渊道:“洪荒纪184年7月19号,当时父亲正在研究院本部疗养,他刚刚做了一个良性肿瘤切除手术。而我也在研究院,接受常规治疗。那天晚上,我体内的龙血沸腾,忽然失去控制,毁坏了研究院的建筑,而你抓住机会,偷了飞行船将我带走。父亲立刻派贴身的亲卫队前去追赶,玄城一片混乱,给了凶手动手的机会。
“案发时间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半,一个在走廊巡逻的护卫听到病房里发出异响,立刻进门查看,正好看到蒙面的偷袭者用刀砍向父亲的头颅,而之前在病房里值守的两个看守已经被他杀死。护卫立刻掏枪射击,凶手见状,从窗户逃跑,从此失去了行踪。这一刀导致父亲颅骨开裂,颅内出血,大脑损伤,至今还未苏醒。龙鳞军倾巢出动,封锁排查,但是始终没有查到凶手。”
“凶手的外形呢?”
“身高约一米七出头,体型中等,无特殊气味,鞋码40,全身包裹在黑衣里,无法辨认性别。作案工具是一把普通砍刀,龙野兵工厂出产的最普通款式。他身手相当不错,通过窗户进入,从背后偷袭了两个看守,都是一刀毙命。”
“没有任何鲜明特征,看起来像是精心谋划。”叶盏嘀咕了一句,“不过为什么没用枪呢……”
开枪的话,祁臻早就死了。
“玄城枪支管制严格,用枪容易被追溯出来源,凶手足够小心,会避开这点,”祁渊道,“或者他仅仅是想要享受手刃的快感。”
“查案的人怎么说,不可能只有这点线索吧?”
“亲卫队全权负责调查,但拒绝提供任何信息,”祁渊皱了皱眉头,“亲卫队是父亲一手组建的,拥有绝对特权。他们将父亲严密地保护起来,连子女都无法随意靠近。”
“亲卫队,噢,就是那群‘拔舌乌鸦’,从头到脚穿着黑衣服,乌鸦一样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但是一句话都不说。”叶盏说,“尤其是亲卫队长,叫龙寅对吧,还拿枪托打过我的屁股!”
“谁叫你要半夜三点翻墙出去,龙寅对你已经很客气了。”祁渊说。
玄城有严格的宵禁制度,一旦被发现违规,最轻的惩罚是驱逐出城。
“我还不是为了——”叶盏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
那是祁渊生病被隔离在医院的时候,他夜里偷偷翻墙出去找他,仅仅因为祁渊痛得睡不着觉,只有抱着自己才能小睡片刻。
叶盏有些痛恨自己嘴太快,在飞船上他能忍住什么都不去想,然而回到了祁家主宅,一切都变得不同。这里的回忆太密集了,像面粉一样密布在空气里,稍稍一点摩擦,就会引起一场爆炸。
祁渊好心地放过了他的一时失言,“对,他叫龙寅。他对父亲绝对忠诚,除此以外不信任任何人,更不会将调查权交到别人手中。《龙野公约》规定亲卫队只需服从城主的命令,拥有至高特权,所以他隐瞒情报合理合法。想要从龙寅口中撬出案件的更多细节,除非你当上新的城主。”
“但真的到那一天,老爷也死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叶盏道,“有句实话你想听吗?”
“怎么?”
“这起案件当年就无从下手,到现在来查,能查出真相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像小孩子一样摔杯子发脾气?”祁渊道,“尽一切努力后失败,我只能接受现实。”
“不是,那个,我怎么办?”叶盏疯狂暗示。
祁渊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这个任务如果失败,我会给你第二个任务——是什么我还没想好——总之,你永远有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这是我的承诺。”
那我还得谢谢你咯?叶盏撇了撇嘴,不过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退路总是不嫌多的。
这天夜里,他们还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无所不谈,小少爷的声音清清脆脆,经常给小混蛋读睡前故事,小混蛋则翘着脚丫子讲自己一整天又去哪里招猫逗狗捅娄子,总能让小少爷抿起嘴唇微笑。
说累了,他们便相拥而眠,虽然不知不觉间,随着身高的变化,叶盏从抱人的那个,变成了被抱的那个……
现在呢,叶盏高度紧张地贴在墙边,祁渊保持克制地躺在床沿,侧着身子支起脑袋,讨论一些诸如“xx武器性能优秀,爆头一爆一个准”“xxx可以收买利用”之类的话题。
“在寿宴之前能见到你爹吗?”叶盏渐渐有些困了,耷拉着眼皮问。
毕竟这事儿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叶盏心里一直有些疙瘩。在他心里祁臻是一个很好很好的长辈,他承蒙了不少照料,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即使不是为了自由,叶盏也有意愿寻找凶手。
“我递交了报告,但被亲卫队拒绝了,他们说最近城中出现了感染袭击事件,安保形势紧张,别给他们添麻烦——这是原话。也许等到寿宴那一天,我们能远远地看一眼。”
儿子见老子,居然还要打报告,打了报告还要被拒绝,就他妈离谱。叶盏打了个哈欠,“那我们明天做什么?”
“去看看老朋友怎么样?”祁渊悄悄挪近了一点,“还记得夏明焰吗?他现在已经当上研究所检验组组长了。”
“好啊。”叶盏点头,夏明焰是他哥们,够铁的那种。一听他当上组长,叶盏更加欣慰,这可都是他逃出生天的希望。
“那么就早点休息吧。”祁渊关上了灯。
“你不许半夜偷偷靠近我啊。”叶盏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是亮亮的,警告了祁渊一句。
因为他发现明明每次睡着前两人都隔了十万八千里,然而每天早上一醒来,两人就会紧密地挨在一块。叶盏就很看不上祁渊这种暗搓搓的行为。
“我没有。”祁渊笔直地躺下,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
叶盏没搭理,卷过被子翻了个身背对他,嘴里似乎还在嘟哝着“有贼心没贼胆”之类的话。
祁渊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从小就很难入睡,即使入睡也很浅,随时会被惊醒。堕落程度加深后,失眠问题变得更严重。很多时候干脆不睡觉,彻夜执行任务,免得睁着眼睛躺床上无所事事。
但叶盏回来后,他发现了新的助眠手段,那就是数叶盏的呼吸。
那如同潮汐一般的浅淡呼吸,一点一滴变得漫长而迟缓,如一条幽静的河流,蜿蜒在深深的夜色里。祁渊闭上眼睛,摒除心中一切杂念,慢慢将意识浸入这条河流。
当然,他心里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没多久,睡着了的叶盏翻了个身,然后无意识地朝他挪动了一点,又挪动了一点,这个过程比蜗牛爬还缓慢,但是方向始终坚定。最后,他的头靠了过来,贴在自己肩头上,细细地嗅着,发出小动物一般的鼻息。
其实叶盏从没掩饰过这一点,他很渴望自己的气息。但是叶盏大概没猜到,连睡着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靠近,像小狗总要抱着最喜欢的玩具睡觉。
祁渊稍微动了动,让叶盏靠得更加舒服一点,然后闭上眼睛,进入了短暂的浅眠。
第二天,叶盏一睁眼,发现自己和祁渊又贴上了,不由撇了撇嘴。他是不介意被占些小便宜,或者说,祁渊乐意讨好自己,总比欺负自己好。他就是觉得祁渊这人太幼稚太无聊太厚颜无耻了,自己都说到了这份上,他怎么就屡教不改呢?
祁渊睁开眼,眼神很清明,完全不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早上好。”
“好个头。”叶盏和善地回答道。
两人简单洗漱,便前往研究院,拜访老朋友。管家为他们提供了车子和司机,路上满是戒严的龙鳞守卫,据说前几天城内出现了一个感染者,半夜袭击人,至今没被抓住,搞得人心惶惶。
夏明焰比他们大五岁,是个Beta,在研究院里长大,是个热情好学的精神小伙。早年他流浪城外,右眼被人打瞎了,他没事干的时候就给自己戴上一只海盗式的单片眼罩,自称“船长”。因为残疾他在同龄人之间饱受排挤,恰好祁渊和叶盏也被上流圈子所不齿,三人臭味相投,结成了拜把兄弟。
而三人之中,叶盏和他还要更铁一点,因为两人曾保守过一个共同的秘密。
叶盏怀着巨大的希望去见夏明焰,结果一上门就傻眼了。
“夏明焰?”检验组的副组长老于喷云吐雾,“正隔离呢,被袭击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