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上尘 第63章 骂街

北洛天元三年，冬至。

卯时的锣子刚敲过，本来天光不夜的郡城此刻竟显得异常宁静。东秦东宫主厅内的华服妇女阖眸盘着手中核桃，时不时抿一口清茶。厅下左侧坐着一女子，算不上绝色美人，但有种西北女儿独有的气质——正是东秦太子的太子妃孟氏。

蓟都的天此刻显的十分阴沉，冷入骨髓的寒风正呼呼刮着。长天皆白，雪已下了一天一夜，凭栏远眺，青石板路上早积了三寸如鹅毛般的雪。偶尔听到枯藤老树上的寒鸦哀鸣几声，似是叹这乱世狼烟。

“瞧瞧这张勾引男人的脸。”

孟氏点绛般的唇角勾出了抹冷笑，伸手抬起眼前之人的下颔，见佳人眼中的倔强神色不由心生厌恶，竟当场扬手掌掴了伊人一巴掌，并将她的头狠狠踩在那双云丝绣鞋下。

外面的嘈杂声愈来愈近，佳人横伏在地上，素手用力地扒着林疏烟的绣花鞋，她的双眼死死地瞪着主位上的华服妇女，嘴里却不能发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显然是舌头已经被割了下来。

“出生曾经北凉宗室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如今怎的如此落魄。”嬴氏松开了踩在凉姬头上的脚，缓缓蹲下去附在她耳边轻声低笑道，“夫人有着北凉宗室与生俱来的清高傲骨，想来是不把这区区拔舌之痛放在心上的，也不会在意多年前本宫将公子乐交给你妹妹小凉姬抚养......那么，把您的宝贝儿子送到北洛成为任人宰割的质子呢？”

凉姬倏然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瞪着眼前这个蛇蝎美人。

百丈城墙，龙卧于陆，是以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势。□□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自大街及诸坊巷，无异空虚之席——这便是七国之一的北凉都城盛京。

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还没吃过饭吧？”

买菜大婶看着“男孩”落魄的模样于心不忍，从怀中掏出一个烧饼递给了他。

“谢谢......”她抬眸微微颔首，犹豫地接过了那一块烧饼。

大婶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划过，停留在了微肿的凤眸和遮不住手臂破旧衣服上，下方隐隐约约的透露了些许淤青，似是宣告着人儿受过的欺辱。

她尴尬的笑了笑，拿起已经空空如也的菜盆子转身离开：“孩子，快些吃吧，吃完了早些回家，快要落雪了。”

“男孩”将烧饼塞进怀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视线终于模糊了起来，原本打转的眼泪如断线般的珍珠涌出了眼眶，止不住地往下淌。

“父王......”

“废物东西，还敢在这碍眼？”秦太子翊将书桌上摆放着的古青砚朝男子的螓首狠狠砸去，“洛楚陈三家如今与我国互相猜忌，寡人把你送到北洛就是要取得北疆之信任，你竟然给寡人说不去？！”

太子妃孟氏微微弯腰捡起那砚台碎片有意无意的将自己的素手刺破，上前挑起了太子的下颔，笑间顾盼生辉：“不要生气了，若是把身子气坏了，妾可是要心疼的......不过也就是一个质子之选，送去楚国或陈国难道不一样吗，先就让他去外面跪四个时辰吧。”

北疆之中，十年前陈惠王联合夏凉吴越四国以会葬为名，各派精兵，趁楚王肆年幼之际，意在图楚、楚国又自楚王肆手中国力日渐强盛，唯有曾经的第一大国北凉国挤在赵魏之间明哲保身，若是入楚陈两国，恐怕之后的处境会更困难。

“男子”蹙眉深思半晌，俯身道：“乐愿入北洛为质。”

“罢了......”

她又长叹一声，一手护着怀中烧饼一手拎着地上那坛从青楼里剽来的十年女儿红，拖着条已经麻木的腿跌跌撞撞地朝城门走去。

“哟，小公子，想干什么去呢，孝敬费都没交，还想走？!”

又是那一群人。

男子的面色有些难看：“可......可是我现在没有钱。”

“这小公子的模样在东秦可不多见，又是个雏儿，卖去青楼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那拦路的头儿哈哈一笑，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颔。

她强撑着站起了身，摇了摇头，下一秒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恶狠狠的拽过那男子的肩膀一巴掌还了回去：“北洛王城之下，哪由得你在这大街上如此放肆？!”

“你，你敢打我？!我怕你是嫌命长!”领头那人狠狠地瞪着“男子”身后那个红衣女子，大手一挥，“兄弟们，给我招呼上去!”

柳如一抬起如水般的凤眸，眼神淡淡的，却有种天然的迫人之势，倒是将那些混混看怔了一秒，趁隙抬起右手又扇了领头男子一巴掌。

“小贱蹄子，胆子真够大的!”混混头子拔出刀威胁柳如一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她的唇畔勾靥出遥遥不可及的飘忽，在身侧的流苏结上挽了个兰花儿复又挑起，微微抬眸，轻启薄唇，“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我看你们腰间佩刀乃陈北疆无瑕军之兵刃，你持陈刃于北洛咸阳当街诛杀东秦质子，可是意在挑起三国争端？！”手起手落之间又招呼了混混一个耳光，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软的似天边落下那些如棉絮般的绒雪，“你们是想被诛灭九族吗？”

别的不说，她身居王宫这么多年，别的不会，打耳光的技术可是一等一的，深谙如何能用最大力气打出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自己却不疼。

“来人啊，东秦二公子当街杀人啦——”

“这群刁民竟敢对从东秦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敬，辱我北洛淳淳民风，简直是该行凌迟之刑。”柳如一倾身取出身侧侍女的长鞭往混混跟前一抽，宛若雷霆乍惊。

伊人唇角勾出了个弧度，眉眼中的笑意瞬间溢出来，她解下腰间和田玉佩挥手一抛，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华丽的弧度后准确无误的落到了男子的手中，待他回过神来，眼前那女子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缕甜风中夹杂着她的话语：“北洛河西节度使，柳如一。”

“柳如一......还真是，如意。”

北洛盛京，物宝天华王气蒸蔚。凭栏远眺北洛王宫，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宫殿，更添一层朦胧，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

寝殿内以檀木为梁，丝锦为帐，透露了些许帐中那窈窕女子的身影。

少女起身下床步向铜镜。

外头的乌鸦叫的少女心烦意乱，镜子里的倒影也随之蹙了蹙远山娥眉，神情恍惚。

“今夜大宴，公主穿什么？”

这一句话终于将少女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是了，今夜是燕国质子到韩的日子，北洛下令百官出席，为东秦质子“接风洗尘”。

北洛左毗周天子都、右邻魏国，北上赵国、南下秦楚，一脉相承数百年有余，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时值开国帝天元三年冬至日，是以君主贤明，皇后仁德，泱泱大国一派繁歌舞升平繁荣景象——至少表面如此。

“臣荀越代吾东秦帝，谨以此杯敬北洛帝春秋鼎盛。”一名身着深衣的上大夫站在那东秦乐公子的左前方，结果小厮递来的酒微微颔首，一饮而尽。

北洛帝回礼，秋波微转，目光落到了在荀越身侧后的燕乐，薄唇挂笑：“想必这位就是公子乐了罢？东秦果然风水养人，出来的男儿也是冠绝当世。”

燕乐听北洛帝和荀越之间说的客套话，心底冷笑几声，他走入大殿中央，“哐哐哐”的磕了三个响头，朝殿上的北洛帝如沐春风一笑：“外祖父!”

北洛帝微怔，良久才反应过来，摸了摸下颔垂下的胡须：“公子乐果然天性纯真，跟秦太子口中的甚是不同。”

“咦，我叫错了吗？”燕乐轻挑眉峰，掰扯着如玉般的手指，佯装思索道，“我的母亲是北洛公主凝脂，是您的女儿，哎，我叫您外祖父没有错呀!”

“荀大夫，您看看燕公子。”北洛帝端起桌上酒杯，“秦太子自己的孩子管不好，便扔给寡人，还说什么若是不听话只管打骂，真真是比北凉那长公主还要......”

“比不过柳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