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口走到屋内,大雨已经倾盆而下,魏青琢浑身湿透,被撵着去更换衣物。
父亲的样貌和当年相比,并没有老去许多。继母依旧是端庄贵气,对待我时,既没有很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分冷淡,便好似我当年未曾离开时那般。
没有人提到我昏迷的事情,他们见到我时也没有热泪盈眶,激动失语。父亲甚至非常自然地喊了我一声——静好。
这个名字,父亲是从未喊过的,
如今第一次喊,倒也十分顺口。
就好像他真的有个小女儿,叫魏静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可明明屋外此时还没有起风。
一家人闲坐着聊天,家中的下人取了上好的茶水并糕点招待,并不是我记忆里父亲喜爱的龙井,而是庐山云雾。
继母并无什么话要讲,借口说要张罗午饭便离开了。
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杜夜阑聊着政事,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听来都是些谁谁谁惹怒了陛下,谁谁谁又被御史台弹劾了。
我这个父亲,向来是没有什么大才能的。他与人聊聊诗词歌赋也许还行,政事上若是有所作为,身为他女儿的我当年也不会被选去和亲了。
不过言谈之中,我才发现,原来爱喝庐山云雾的,是杜夜阑。
我喝不惯庐山云雾,便转过头看雨。
杜夜阑脸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厌恶来,我父亲说上五句,他便点点头回一句,大多是时候也就是在应付和敷衍。
想想也是,一个是十五岁便能当上丞相,并且凭借一己之力,让疲弱的南越能够对抗兵强马壮的北周而不落于下风的人,怎么会喜欢去谈论朝堂八卦?
我有些无聊,便起身说去看看继母,离开了。
才走出去,桃言和雅言便跟了上来。
“你们两个去休息吃点糕点吧,我四处走走,别跟着我了。”
桃言急忙说道:“夫人,我们还是跟着您吧。这雨挺大,我给你打伞。”
我抬手捏住桃言的脸颊,她立刻拧起了眉头。
“夫人,疼……”
我笑了笑,说道:“疼你还这么多话,这是我娘家,我难不成还会迷路?你这脸都肿了,跟着我被人看到,别人还以为我是个狠毒的主子,对着身边的婢女下死手呢!”
“雅言,你带着桃言去找府里的管家,寻些消肿的药给她涂上。我会自己房间去,你们上好药便去找我……桃言,我的箱子你给我放哪里了,我拿去送给我弟弟。”
桃言:“箱子我特意交代了,管家说送到夫人你以前的房间去了。”
我点点头,取过伞便走进了雨里。
两个丫头没有跟来,我行动起来倒是方便许多。
这会儿无人跟着我,我只需要取了箱子从后门悄悄离开便成。今日大雨,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就算晚些时候杜夜阑他们发现我不见派人来找,找到我的难度也比平常更大。
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问题。
我体内还有司徒景澈下的蛊毒。如若我就此逃跑成功了,到时候毒发可怎么办?
我有些烦闷地走到了后花园,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抬头看发现是魏青琢和继母,两人似有拉扯。
身旁便是假山,我收了伞,钻进了假山山洞。
刚进去,魏青琢和继母便走到了假山洞口。
这假山十分大,洞口也深。还是当初我太爷爷立了战功,皇帝特赐的一座假山。
我藏在暗处,洞口的人若是不向里走,不太能发现我。
听墙脚这事情,虽然说不大光明磊落,但是撞到继母和弟弟吵架,也挺尴尬。
“魏青琢,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昨日和你交代的话你今日没有一句是记住地!让你离她远些,免得惹祸上身,你怎么听不懂?”
继母厉声呵斥,都是将我吓了一跳。
心头微跳,我疑惑了一下,她让魏青琢远离的人,莫不是我?
魏青琢听上去比继母更加恼火,少年扯着嗓子吼道:“她是我姐,为什么我不能去见她?你非要让我今日出门是做什么!”
继母:“魏静好是长到了十几岁才回到侯府,与我们府中人都不亲近,算你哪门子姐姐?”
魏青琢许久没有说话,然后爆发了一句:“你知道她不是魏静好!”
洞口紧接着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我怔了一下,虽然雨声大,但巴掌声听着十分清楚。
我扶着石壁往洞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可以看到继母和魏青琢的身形。
魏青琢捂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继母伸手想要查看魏青琢脸上的伤,却猛地被魏青琢给推开了。
“你们每日让夫子教我君子品行,可我每日所见的,没有一样是符合君子之行的。当年公主不想和亲,便把她推出去和亲,不过是为了替我换一个爵位。如今她明明活着,你们却偏要让她活得稀里糊涂,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又是一巴掌。
继母冷着声说道:“魏青琢,你读了几年书便觉得自己厉害了是不是?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也过得很好?做丞相夫人,有杜昭护着,用着完全干净的身份,难道不比做一个死而复生的废后好多了?”
魏青琢冷笑,说道:“你们不过是把她再卖了一回,上次卖给北周,这次卖给丞相。你们从来不考虑她愿不愿意,我当年虽然是个小孩,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想和亲,她当初盖着盖头在哭!”
“魏青琢,你敢再说一句,明日我便将你送到寺庙里待着,三月之内你都不准回来!今日的话,一句也不准去外面说!”
魏青琢气愤地跑走了。
我忍不住摇头,这孩子连伞也不撑,刚换好的衣服又得湿透,万一生病可怎么是好?
我记得,他小时候身体弱,隔三差五要吃药。
我又等了一会儿,腿有些酸便伸手捶了捶,结果手里拿着的雨伞滑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我蹲下捡起雨伞,抬头便看到一个人影到了面前。
我仰头,无奈地冲着继母笑了笑,说道:“真巧,母亲。”
外面的雨还是很大,淅淅沥沥不停。整个花园都笼罩起了一层柔白的雨雾,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摸不到的柔雾。
这场景我年少时常见,并不觉得稀奇。
后来去了北周,便总是会在下雨时回忆到南越的雨景。北周的雨又寒又冷又短暂,没有丝毫缠绵的雅致。
我和继母两两无言地在山洞前站了颇久,我打了个喷嚏,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方才就是觉得雨大躲一下,没想到你和青琢也来这里避雨。”
我脑子飞快地盘算着,我要如何让继母相信我其实是个聋子。
但继母却开口道:“魏青梧,你刚才都听见了吧?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我下意识回道:“母亲,我近来总是有些耳背,刚才真的没有听清楚你和青琢在讲什么。”
我说完,顿了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继母喊我不是喊的“魏静好”,而是——魏青梧。
我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继母,她神色平静地望着雨幕里的一棵梨树,说道:“我知道你没有失忆,或者你已经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你方才见到青琢的时候,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虽然不是你的生母,但是毕竟也做了你多年母亲,你的神情动态,我都了解。”
我不言语,不想承认,但是心里明白,继母说的没有错。
她是个很细心的人。
继母不等我的回答,便兀自说道:“你听到了刚才和我青琢的对话,心中可恼怒?青琢说的其实没有错,当年那场和亲,我们明知道你不愿意却还是让你去了。如今也并没有过问你的意愿,便顺从里的杜昭的意思,让你以新身份嫁给了他。”
我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和亲,只是为了爵位吗?”
继母:“不全是。皇命难为,上面选中了你和另外一位县主,恰巧当时你父亲在朝堂上得罪了人,侯府可能会有被抄家的危险,所以后来在高人的指点下,你父亲才主动提出让你去和亲。”
“所以爵位,只是因为陛下高兴,所以顺手给的赏赐。”
继母:“你父亲只有你和青琢两个孩子,若非迫不得已,又怎么舍得远嫁?”
“那给我改头换面,让我在昏迷之中嫁给杜昭,又是你们的主意?还是……杜昭的主意?”
继母目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是杜昭。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死在了战场,可两年前,杜昭突然找到你父亲,说出了你还活着这件事,之后,在他的安排下,你才从魏青梧变成了魏静好。”
我想到今天的庐山云雾茶,不由问道:“这么做,杜昭又许诺了侯府什么好处呢?”
继母沉默了许久,说道:“就算他不许诺,你父亲也会应允的。你如今难道生活得不自在吗?”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笑道:“生活优渥,无灾无难,夫君有为,听上去的确是过着极好的日子。但——这并非是我所求。”
“更何况,如果我真的过得好,你有为何要让青琢原来我,你难道不是怕我给他带来祸患吗?”
继母道:“你的身份,若是被拆穿,便是场大祸事,杜昭都未必能保全你和侯府。而且……杜昭身边,并不太平,我不想让青琢卷入那些暗潮汹涌里,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继母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问道:“不是你们把我送给杜昭的吗?为何如今又好像是处处为我着想?既然已经把我推入漩涡,又何必在意我的死活。”
良久,继母转身看向我,问道:“你知道杜昭是如何将你带回南越的吗?那时那刻,让你留在杜昭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春雨不停,寒意料峭。
我最后问了一句。
“那可否告诉我,当年指点父亲送我去和亲的高人,是否是……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