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朝会延捱到巳时方休。
皇帝如今年事已高,近几年痴迷修仙炼丹,追求长生术,上朝不穿朝服穿道袍,蓄长须,隔一道垂帘盘膝坐在御座上,逢底下官员禀事,听过之后也不言语,只时不时命身旁的太监总管张福海赐下张带字神符,众人便就此揣摩圣意,如何不难捱。
众臣自太极殿鱼贯而出,临近正午的日头正毒辣。
裴桓行出大殿,檐下高阔的画柱旁,立即走出个手拿遮阳伞的小黄门,呵腰道:“见过裴大人,今日骄阳似火,殿下挂念大人劳累,特教奴婢前来迎大人。”
这是个重华殿的小黄门,在众皇子皇孙听学之处,常日侍奉皇孙萧玹左右。
原本宫规有制,冬雪夏雨,通常只有三品上的大臣、宗亲,才能得宫人撑伞迎送,但因萧玹的缘故,裴桓素来是个例外。
裴桓随小黄门到檐下,撑开伞正要走时,余光看到旁边举袖拭汗的同僚顾芳池,索性唤道:“顾兄,走吧,我送你一程。”
顾芳池两个月前刚刚调任进京,今日还是头回入宫参加朝会,许是因为紧张、许是分外畏热,眼下朝服后背都已洇湿了一大片,颇有几分狼狈的仪容,难免暗中遭旁人的笑。
两人分属中书省与御史台,顾芳池闻声转过脸来,眸中露出些受宠若惊的神色,忙拱手,“若不耽误你的事,便十分多谢了。”
“无妨,重华殿离宫门很近。”
裴桓比手请他先行,小黄门高高撑伞跟上,在三人头顶遮住一片阴凉。
一路闲话几句,周遭人渐少,顾芳池牵袖扇风缓过了劲儿,忍不住问起裴桓,“不瞒聿璋你说,今日御殿上的情形,着实令我大为不解,敢问这般已有多久了?”
“大半年前太子卧病后,便是如此,圣意自来难测,顾兄不解也是寻常。”
顾芳池满面忧心忡忡,“我倒觉十分不寻常,这样下去哪里成,国朝政事事关重大,朝堂议事岂能全靠几个大臣的猜测评断,简直荒唐,长此以往,还不都要乱了套了?”
话说出来,旁边的小黄门顿时都不禁暗瞧了顾芳池一眼。
裴桓垂眸浅淡勾了勾唇,“顾兄性情纯直,言之有理,然满朝文武,除太子殿下与陛下心意相通外,旁的又有几人当真能解圣意。”
太子素来有仁善贤名,只可惜早些年替父南下赈灾,途中遇刺受伤,自此落下病根儿再也没能痊愈,如今卧病东宫,情况似乎也不容乐观,已经有数月不曾露面了。
心意相通,实则是指太子敢于直言劝谏,如今太子不在,底下那些拿张神符做令箭,自称窥得圣意的众多大员,原本就是曲意逢迎之辈,有没有神符,他们说的都是皇帝想听的。
真正的清正之臣,往往不屑于猜度,便显得那些人的声音格外的大。
顾芳池闻言微怔,总算反应过来失言,忙拱手附和,“多谢聿璋解惑,我等唯愿太子殿下御体,早日无恙。”
裴桓瞧这位同僚低头又拭了拭汗,猜他从此往后,大抵不会再随便同人议论这些容易落人口实的话了,尤其还是在宫里,当着个对他而言陌生的小黄门的面。
裴桓不再多言。
再往前过两个夹道,送顾芳池到宫墙背阴处,临分别时,裴桓问他要不要拿上伞,顾芳池说不必,面上浮出点轻松的笑,说他夫人此时想必已在外等候。
“这位顾大人今儿幸而碰上的是大人您,若换了旁人,要套他两句话岂不是易如反掌。”
目送人走远了些,撑伞的小黄门低低地道,话才出口,教裴桓侧目瞧了眼,忙垂眸下去,自称多嘴,紧随着他的步子转身,往重华殿的夹道上去了。
只是还没走太远,身后宫墙拐角处忽地有名禁卫快步追上来,连唤两声“裴大人留步”。
裴桓应声停下,待人到跟前,便递上了封云霓书院特制的信笺,说是官署笔使送来的。
这厢拆开信笺,他刚看了小半,不禁诚然挑了挑眉尖。
信后头也不必再看了,裴桓抬眸吩咐小黄门,“回去转告殿下,今日我突有要事需处理,《通史.文庄篇》请他读完,明日我再前去查校他的策论。”
云霓书院往常送信,除了昨日念安偷逃外,全都是报喜,巧的也是,昨日刚同他允诺过不会惹麻烦教他担心的念安,今儿就闹出了个很不小的动静。
辞别小黄门出了宫门,裴府的马车正在等,裴桓登上马车便差涂绍,直往京郊书院去。
他靠着车榻闭目养神时,眼前又浮现出昨晚念安在书房临走时,站在垂帘旁怨怨控诉他的模样,自顾控诉过后,也不等他思忖开口,垂眸自以为端庄地福福身,扭身就走了。
人长大了,乖巧了好些年,忽地又使起性子,便教人十足头疼。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念安长大的样子,大抵会是如齐四姑娘那般,小圆脸、小鹿眼,可爱娇俏的小家碧玉,她十岁前也的确还是胖乎乎的,大笑时,常常还会露出双下巴。
可大抵便是十一二岁后吧,更具体的,因为那几年不常见,他也界定不清。
只觉得忽然之间,她便以一种堪称蜕变的方式迅速成长,直观上的成长,圆圆的身量渐渐抽条、长高,像春天的柳树抽生出柔韧的枝丫,脸蛋变尖,五官也仿佛被双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捏出了优美精致的轮廓,一发不可收拾地脱离了可爱的范畴。
这从他先前带她出席宴会,旁人的目光中便可见一斑。
那些长久停留的目光大多冒犯又无礼,就像书院里那些带着各式各样心思的及笄礼,实际上,他比她自己更早发现她的光华万千,是以收到信笺时,竟不那么过分意外。
到达书院时,大门空地上堆成小丘的余烬,还十足醒目。
夕食时分的书院歇了课,学生们各自回了内院的房间,裴桓先行拜访过院长后,由女使在前带路,将他带到了念安的房间外。
夏日通风凉爽,大门没关,蘅芜香绵长的调子,便幽幽的从里头漫出来。
裴桓教女使退了,顺着里间女孩子的谈笑声进去,他挑开垂落的绿竹垂帘,便见东窗边的软榻上,念安正抱着软枕同叶疏桐下棋,单手撑腮,笑着瞧对面的疏桐苦思冥想不得解。
她刚沐浴过,头发半湿,柔软披散在背上,燕居闺房无避讳,海棠绣的小衣外只罩了件淡紫色的雾纱蝉衣,歪坐在那里,从裙摆下露出一双柔白莹润的小腿和玉足。
裴桓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
不妨手中成排的垂帘轻响,念安敏锐地捕捉到动静,侧目过来,瞧见他,肯定便是她这一日动气也受气过后,最大的安慰与意外之喜了。
“舅舅!”
念安眸中一亮,立刻丢了手中棋子,提裙从榻上下来趿鞋。
叶疏桐见状也赶忙起身,立在脚踏上冲裴桓福了福身,“见过裴大人”便冲念安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回房去了。
裴桓颔首回礼,侧身略让一让。
待叶疏桐出了垂帘,他方回首往屋中来,念安已经到了身边,伸手牵他袖子迎他去软榻上坐,“舅舅今日官署不忙了吗,怎么这时候得空来书院?”
裴桓垂眸瞥见她蝉衣下柔白的小臂,淡声道:“先去里头换身衣裳,我们再谈今日的事。”
念安一时高兴,都没想起来烧礼那回事,也是,这肯定是书院又给他递信了,不然原本说好的月末才来接,无缘无故地,他怎么会提前过来。
她当下呐呐地噢一声,觑裴桓神情,也不知他是不是生气了。
这厢一壁唤黛青先给他奉茶,一壁转身进寝间去换衣服,念安边走边不解地皱眉,瞅瞅自己身上,也不知道好好的凉快衣裳,怎么非要折腾地换,好热的。
他有时候其实很有些古板,会教人想起学堂里的学究先生。
不过腹诽归腹诽,念安是不会当他面说的,进屋里换身整齐的交领曲裾裙,再出来时,连半湿的头发也松松拿发簪半挽上了,以免教他觉得披头散发不雅观。
她瞧裴桓正侧目在看桌上残局,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眼角眉梢浮出些些小骄傲地笑道:“学了你一手,疏桐解不出来,央求我教她呢。”
“那再教你一手。”
裴桓说着顺手执棋,先行疏桐的黑子解困,而后又落念安的白子,形成新的钳形攻势。
念安看得新奇,却还没等琢磨,便听他问:“白日怎的要生那么大的气,与我说来听听吧。”
念安一听这事,顿时就泄气了,越过小几望他一眼,不自觉蹙起了眉,“那会儿院长也这样问我,还训我小题大做,你今日特地放下公务来书院,难不成也是来训我的?”
裴桓收回执棋的手,眸光只是沉静瞧着她,见她仿佛心有余悸,方道:“我哪里瞧着是要训你?既然同院长都能说清楚心里委屈,为何同我便不愿意再提?”
他温言细语地调子,让念安心里好受很多,“那是我想错了……”
知道他没像旁人那样生她的气,一股脑儿说她不对,念安心里也好受很多。
她歪过身子坐在榻边,垂眸看着两手绞衣带,这才满满地一股脑儿将平日出入书院,外头那些纨绔子弟对她吹过的口哨、做过些酸倒牙的矫情诗,全冲他倒了出来。
其中承平侯六公子那事,他也是知道的,当时书信一封,教那浪荡子在家闭门思过了三个月,可惜三个月之后,那人仍旧死性不改,承平侯这些年也屡次被逆子气得犯病。
“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好像我是个他们彰显能耐的物件儿,”念安细眉微隆,说着却又忽地话锋一转,看着他,“得罪人便得罪人吧,我不怕他们,反正你总会护着我的。”
她委屈巴巴地故意要给他带高帽,裴桓瞧那小心思摆在脸上的模样,不禁挑眉勾了勾唇,“看来现在要是再把你留在这儿,受的委屈便是我的不作为了。”
念安眼睛滴溜着垂下去,内心认同但没好回话。
他轻笑了笑,说:“去吧,带上最紧要的物件儿,同我回府。”
“回府?”
念安低垂的眼睫顿时抬起来。
裴桓一如既往地淡然,明显此回本来就是来接她的,“你不愿?”
怎会不愿,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中的意外之喜,念安心里一下子高兴地都要开花儿了,赶紧趁热打铁地确认,“这次回去便不来了吧?”
裴桓望着她明知故问,没言语,念安矜持地抿唇藏起大半笑意,忙站起身去拿东西。
为了证明他的决定没错,她边往妆台去,还边跟他说:“其实书院的课业我早都学完了,现在看的都是你给的那些书,每次考校的结果你也知道,我想学粗笔,书院却不教,不如回去自己钻研,总归你都能教皇孙,怎么就不能抽点时间教教我?”
这话脱口而出得过于理所应当,听来便知是她心里早有的念头,说不得原先还悄悄埋怨过他,时间心力都花在旁人身上,却要远远地送她来京郊。
裴桓端坐在榻上,听来有几分无奈。
看她脚步轻快地去妆奁里,只拿出那副他送的手镯,套在腕子上,便快快地转身出来,两只眼睛里都写满了想立刻回家,他站起身,给她鬓发凌乱的脑袋上盖了顶帷帽。
瞧,他果然觉得披头散发不雅观……念安心里默默腹诽。
这会子日头将歇,时辰已不早了,裴桓便命雀梅与黛青暂且留下一晚,在书院收拾东西,今日只带念安轻装从简,先行回城去。
两人从屋里出来,才走两步,对面的疏桐听见声响,推窗来问念安做什么去?
得知她要回城,疏桐忙道:“正巧我家里明儿本该来接我的,反正宜早不宜迟,念安你能不能请裴大人这趟行个方便,顺带也捎我一程?”
念安偏过脑袋瞧一瞧裴桓,无需问,抬手冲疏桐招了招,“快来。”
回程一路,裴桓便换骑马,与涂绍同行在前,留两个姑娘在马车里说私房话,疏桐这厢才知道念安这趟回去,就不回来了,瞧着她欢欣雀跃,却一点儿都不羡慕。
“书院多好啊,想不通你怎么不喜欢,这里自由自在,每天除了课业便是玩儿,还有一堆朋友陪着,我就不愿意总待在家里,嫌闷不说,隔大半个月短短地见一面,我爹娘每回看我还都新鲜,天天见,他们就该老生常谈要给我找婆家了,巴不得我赶紧嫁出去。”
念安在这事上同她分享不了开心,只能瞧瞧她的乐子,“要给你找什么样的婆家?”
“不告诉你!”疏桐靠着车壁软枕歪歪斜斜坐着,睨过来一眼,“等你什么时候跟我感同身受,我再跟你说,裴大人肯定还从没跟你提过这种事吧?”
念安自然摇头。
疏桐说猜到就是,后头的话大抵不想被马车外的裴桓听见,压低些声音说:“我家两个姐姐这事,都是我娘到处张罗的,裴大人自己都还没结亲,哪儿那么快顾……”
“不准你这样编排他!”
话没说完,念安作势拧起细眉,伸手轻轻揪了下她腰窝。
疏桐怕痒,缩起来仍不怕死地笑道:“旁边没人跟他提,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想不起来,你能多自在快活两年啊!”
“你还说!”
……
两个姑娘笑闹着说了一路私房话,马车进城后,先送疏桐回了叶府,临分别又约好,改日一道去得意楼看把戏吃擂茶,在城里绕了个不小的圈子,亥时末才回到家里。
夜里睡得晚,白日又舟车劳顿地跑了个来回,念安沉沉睡了个大大的懒觉。
翌日艳阳直照到床前,她才惺忪地醒过来,冲梨花橱里唤声月弥,待人捧着衣裳和水进来伺候,却道:“家主今儿还在府上,说等小姐起来,就去花厅用早膳。”
念安一听就不困了,“那怎么不早唤醒我?”
月弥抿唇笑笑,“家主心疼小姐,想让小姐多睡会儿,吩咐了不必唤的。”
话这样说,就证明他今日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念安却也不好再多耽搁,简单梳洗一番,便去花厅吩咐下人传膳,又自己往库房去请裴桓。
“舅舅想寻什么东西,吩咐吴叔一声不就成了,何须自己动手?”
裴桓此时正站在木架旁,闻声盖上了手中的锦盒,说无事,“难得闲暇片刻,过来寻份贺礼,走吧,此处灰大,当心呛着你。”
两人前后走出库房。
念安在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想寻他说话,抬眼却瞧见他肩上落了根杂线,她当下步子一停,倾身抬手要去帮他拂走。
裴桓余光瞥见,倒下意识退了半步,晾住了念安。
她手一顿,长睫眨出几分疑惑,与他齐齐停了下,复又进一步,到底将那根线从他肩上拿下来,给他瞧,“喏,是这个。”
裴桓侧目看眼肩头,显得多余又拂了拂,念安在旁瞧着,心里总觉些微失落。
他如今似乎越发不喜欢她离他近些,哪怕只是稍近一点点。
看他继续迈出步子,念安垂着眼,隔了半步跟着,听他又道:“趁这段时间官署时间难得宽裕,你也长久在府中,我打算将今年大金山寺的法事提前,你以为如何?”
自好些年前,他便在大金山寺给双亲、裴素裴芝都设立了灵位,每年秋天一场法事,若逢那时,还会带她前往寺中斋戒三日,原本念安的家人们,他也想过大抵是不在人世了,但既然尚且没有定论,给她留个念想,总比彻底掐灭,教她看着灵位伤心好。
念安自然说好,“舅舅安排时间便是。”
裴桓颔首嗯了声,侧目看见她微垂的长睫,日光渐盛,在她眼下投出两片浅浅的阴影,他眸光微顿了顿,垂眸收回目光,还是没有再多话。
早膳过后裴桓便去了官署,念安在家里琢磨半晌字画,中午时黛青和雀梅带着书院的东西回来,她闲来无事,索性备马车出门,趁午间没人,去字画坊去转转。
这厢才行出府偏门所在的金水巷,一拐弯,马车忽地一停,念安递到嘴边的茶水,险些洒了。
“怎么回事?”
黛青忙推开车窗朝外看了眼,回头说:“小姐过来瞧瞧吧,前头赶巧碰上人要往府上去,想来是要寻你的。”
念安蹙着眉放下茶盏,倾身挑开车帘望出去。
前头大太阳底下的街角,停了辆眼熟的马车,孙兆忠正从车辕上踏张小凳儿下来,热得白脸都成了红脸,一壁拿手帕揩额头的汗,一壁朝这边张望。
念安瞧着他的模样,倏忽没忍住乐。
她当下就势趴在车窗上,探出半个脑袋和小臂,袅袅冲孙兆忠招了招手,孙兆忠瞧见,半点从前趾高气昂的脾气也没有,顶着满脸的热汗便到了近前。
“姑娘可真是好兴致,这日头还要出门去!”
孙兆忠如今年近半百,念安真怕他烈日之下中暑撅过去,从黛青手里拿过团扇,也替他扇一扇,“今儿这么大太阳,公公出来做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姑娘你,”孙兆忠道:“王爷知道你及笄,先前大半个月就教人搜罗来了这份礼,老奴一早送去书院,没成想姑娘你倒回城里来了。”
说着话,他捏着手帕又揩揩汗,眼神儿指使身后的小太监,捧上副卷轴来。
“实在辛苦公公跑这一趟,”念安没有多余推辞,便教黛青接了过来,又想起来问孙兆忠:“王爷现在郊外?”
宸王萧复在京郊有处专门豢养虎狼的庄园,孙兆忠说是:“爷最近心情不大爽利,连着好几天在林子里打猎解闷儿了,姑娘若得空,不妨过去同爷说说话。”
“我不想去,”念安手里团扇一停,眉尖蹙起几分嫌弃,“那园子里总感觉到处都腥得很。”
孙兆忠听着一咂嘴,浅浅觑她一眼,“瞎说!王爷养的那些宝贝,通身比外头浑身臭汗的人香多了,哪里来的腥味,当心这话教王爷知道,罚你去给瑞银洗澡。”
瑞银是宸王养的一头白狼。
念安笑得团扇掩面,只露出双弯弯的眼睛,“好了,我知道了,今儿总归是去不成的,公公快回去吧,别中暑了。”
眼见日头越来越烈,孙兆忠大抵也实在是热得受不住了,遂不多作耽搁,又嘱咐两句闲话,说完便往后退两步,让念安关了热气轰轰的车窗,目送马车继续往前驾去。
马车这头,黛青捧着卷轴,些微有些不自在,众所周知,宸王有个拿人皮作画的恶劣癖好,这东西放在怀里,大夏天的,总教人背后莫名凉飕飕。
“小姐要瞧瞧卷轴里是什么吗?”
念安身子歪斜靠回迎枕,闭着眼懒懒散散地摇头,不好奇、不想看。
从前年纪小,她只瞧得见孙兆忠慈眉善目,人家陪她玩儿她就同人家亲近,后来渐渐大了,再回想初来盛京那时,才知孙兆忠逗她放的风筝不是风筝,而是牵动裴桓的一根引线。
果然人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可这些年,那老太监对她处处关照、时时殷勤,只是再没提及过裴桓,真真假假,分得太清倒也无甚意思,如眼前这般,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路上一个小插曲,没影响到念安的兴致。
这日去画斋,她直待到日头西斜才回,挑中两幅心仪的画作,后头几日,又与疏桐约出来看了戏吃了茶,直等疏桐回书院,她这才消停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裴桓定下的法事在月末,晃晃悠悠眨眼也便到了。
大金山寺是佛门清净地,以往每年前去斋戒,两人都不带任何仆婢,今年也不例外,马车送到山脚下便回去了,三日后才会再来接,二人自这里步行走青石阶上山。
从前走过许多次的路,今日兴许是天气闷热,念安才到中途,便忍不住腿脚酸软,坚持上了山,脸色却也略微泛白起来,虚汗直冒个不停。
裴桓看出不对,问起来,她才道大概是中暑了。
他听着抬手,拿指背覆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所幸体温并未觉出几分异常,遂道:“去斋房休息吧,这里我在,稍后我教小沙弥给你送碗解暑汤过去。”
念安点点头,跟随小沙弥带领,先行去了后山的斋房。
法事要做到傍晚,裴桓中途未歇,听小沙弥说念安喝了汤,午膳又进了些斋饭,心下安定,便潜心直等法事做完,又与方丈相谈小半时辰,天色渐暗下来,方往斋房回去。
木门推开的声响吱呀呀轻响一串,屋里很快燃起豆大的灯火。
片刻,裴桓手中柴火还未放下,忽听身后传来轻轻的步子,念安惶然唤他,“舅舅……”
他回身去看,她正捏着裙摆,小步子从门外迈步进来,眉头蹙起些难堪的弧度,害怕地跟他说:“舅舅……我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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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夜里烛火摇曳
见了面,她看陆渊觉得眼熟,陆渊看她……冷漠如冰里还透着几分赤果果的厌恶
容音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陆渊,而叫祁恒
但祁家早在六年前就满门流放了,那时容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就听说了他的死讯,还连副尸骨都没能寻回来,肝肠寸断哭了好久
可是现在死掉的旧情人诈了尸,有了权,却翻脸不认人,那么问题来了:
——这过期变质的金大腿,她到底抱还是不抱?
*
六年前,祁家被诬贪墨军饷,沈侯爷的缄默不言,是压垮祁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流放途中家破人亡,祁恒九死一生逃出生天,改名陆渊,叛了国造了反
如今境遇翻天覆地,陆渊没想到那女人竟半点不知死活,还试图拿着上辈子那点旧情要挟他
她故作妩媚,面若芙蓉声若莺啼,“王爷要么长长久久留下我,要么……干脆杀了我灭口好了。”
陆渊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脖颈,唇角冷笑:若稍许用上三分力,这女人当场也就交代了,一了百了,也算清净
但陆渊自己也没想到,后来有朝一日他身负重伤,昏迷前心里唯一挂念的,却是府里那事事矫情的小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个名分,万一有人趁他没了,欺负她怎么好?
于是他又一次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阴诡地狱里爬出来,就像很多年前,支撑他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初衷,家仇之外,何尝不也是为了最后再看她一眼?
看她有没有为自己掉过一滴眼泪,她的一滴泪,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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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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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