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瑶步伐放慢,她与大伯独女五堂妹的交集并不多,其一两人年龄差距略大,其二周将军一家人搬回京城的第三年,三房三个女儿接连出嫁,往后每年不过阖家共膳之机能寒暄一二。
莲姑于二女君右后方驻足,笑意清淡,适时规矩行礼:“奴婢见过五女君。”
周喜稔双目低垂,手指在茶盏边缘环走而过,回头刹那佯装诧异:“二姐?”
周敏瑶几乎是下意识偏头,双掌攥紧袖口,她如今面黄憔悴,干瘦如柴,并不想与人对视。
“真是巧,奴婢正要陪二女君回院,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小月站在石桌左侧,听到莲姑的话,撅嘴回道:“姑姑,五女君非要亲手给猫窝放软垫,日头晒久了似中些许暑气,所以才来此喝茶纳凉的!”
少女从石凳上站起,步态轻盈涉阶而下:“二姐,咱们许久未见了。”
周敏瑶微微躬身,目光盯着地面低声应道:“五妹。”
“莲姑快带二姐回吧,别耽搁了时辰,想来三婶惦记着呢。”
“三夫人正与夫人对账,一时恐不得空,五女君不必担忧。”
“这样啊……”周喜稔双目含笑,略歪了歪头,“既然三婶忙着,二姐一人在院子独处又有什么趣儿,不妨咱们一道饮茶,边歇边等。”
“不必……”
周敏瑶欲言又止,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推辞。
喜稔瞧出她的局促不安,伸手牵过二姐,她竟有一瞬挣脱之意,只因如今清瘦过甚,十指指节尽是凸起,“崎岖”不平。
莲姑见状眉眼带笑打破尴尬道:“那桌上点心瞧着真精致,奴婢明日给夫人也做上些。”
喜稔噢了一声:“是小月的手艺,尤其那道松子米糕,松仁香味与米糕绵软融得极好。”
二女君微怔。
松子米糕,她出阁前最喜欢的点心,府中有位柳姓婆子所制绝佳,日后任谁所做都不如她。
小月摸摸自己的脑袋瓜手足无措,主子在夸她呢!
“二姐,与我一同坐坐吧,四姐身子不爽快,往日少出门,府内总是我一人,倒也孤独得很。”
周喜稔情真意切,让人不好回绝,其实在二女君的印象里,这位五堂妹性子有些清冷孤僻,不常与三房的兄弟姐妹走动,她会主动开口已然格外稀奇。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离府太久,或许从前对五堂妹的看法不过是时之局限,有所片面。
“也好。”
三房长女周敏安因襁褓时连日高热落下毛病,年至三岁也不会走路,后来虽长大成人,总有些呆滞木讷。二女君与其相差不过八个月,自小便主动承担起长姐之责,对弟妹照顾关切,即便是面对喜稔,她有着大家族姐的姿态,一视同仁。
两人面对面落座,周敏瑶盯着点心盘不免有些感慨:“这点心与我尚未出阁时有几分相似,这么多年,还是咱们府做的最有滋味。”
喜稔点头赞同:“妹妹身边的丫鬟小月得了柳婆子真传,就连卖相也如出一辙。”
“柳婆子年岁大了,现在大抵做不得这些精细功夫。”
“二姐不知道吗?”少女轻叹摇头,“柳婆子没了好几年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竟无人与我说过,我记得她是膳房中最得力的人,先祖曾是宫中御厨呢。”
莲姑在旁附和:“柳婆子被他那赖皮兄弟拖累,总是寻她要贴补耍钱,有次在后门拉扯,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了。”
二女君垂下眼睑唇角轻抿:“原是这样……性命有时太过脆弱,真是可惜。”
喜稔与莲姑对视一眼,莲姑随即端起茶壶道:“放着有些凉,奴婢命人换上一壶来。”
说罢她后退两步,并示意几位侍女一同站在庭外,内里只留下姐妹两人。
“二姐尝尝这道松子米糕是否还对滋味儿。”
周敏瑶虽十分怀念,可近日连膳食都进不下更不用提点心,她缓抬手腕道:“五妹美意,奈何天热没什么胃口,也只能瞧瞧罢了。”她随而拾起桌上团扇缓缓摇着,眉宇间愁色愈浓。
喜稔亦不勉强,只仔细打量眼前人半晌,小声道:“二姐清减不少。”
周敏瑶略不自在:“吃不下便瘦了些,让五妹笑话了。”
喜稔并没有客套搭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敬亭绿雪,还是从阿母那儿得来的,她忙于府内琐事常年疲累,也总有食欲不振的时候,我瞧着心疼,每每相劝,她只同我讲起当家主母的责任。”
“大伯母主持家务,甚是辛苦。”
“三婶也是啊,三叔院中人可不少,难免频起事端令人焦头烂额,三婶免不了折腾。二姐如今挺门过日子,与阿母与三婶都是一样的,得空还是要歇歇,若累着自己伤着自己,三婶该有多心疼。”
周敏瑶手中的绣扇于半空中静止,自从嫁入梁府,她早已习惯如陀螺般的生活,细细想来,近日每次回门,阿母的眼底总有些血丝,必然在为自己担忧,都怪她没能忍住话,可除了娘亲,委屈再无人可诉。
“阿母的难处不少……”二女君不由得忆起从前,娘亲以自己为傲,眼瞧着亲生女儿落到今日田地,她心中的苦又能与何人说呢。
梁府日子并不好过,自家夫郎虽说是庶子,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原该得人看重。可奈他的生辰竟与梁家太翁的忌日相同,因此缘故被其父嫌弃,连带着小妹也受拖累,生母过世后兄妹二人更加少了庇护。
二女君嫁入府内,最初被公婆挑剔,被妯娌轻视,连下人对她与她的夫君都不如对其他主子那般尊敬,她支撑起院子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回想往事尽然苦楚。
她本不在意这些,却不曾想那痛哭流涕抱紧自己,称此生决不离心的夫郎,现今浑然变了模样。自从小姑嫁入王府,他自认有了权势依仗,便对妻子颐指气使,纳妾寻欢,梁府仆从看人下菜碟是惯例,谁又记得她先前的付出?
纵使病倒在塌,也无一人关怀,五堂妹的话一下子戳中她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与可悲,周敏瑶不禁有些哽咽。
“二位女君,尝尝热茶吧。”莲姑笑意盈盈,将新壶奉在石桌上,然一个不留神,手帕竟飘落在旁。
“莲姑!”喜稔叫住人,自己则起身递帕子,这个方位刚好令二女君看见她腰间挂着的……
“五妹……你的荷包?”
“嗯?”
少女顺着二堂姐的目光低头,右手随而捧起那东西温柔回道:“二姐出嫁时我年纪还小,这些年回门咱们也说不得几句话,但这荷包……二姐可还记得,是你曾经给我绣的,上面的大雁我可喜欢了。”
这是出嫁那年岁首,周敏瑶亲手给每个弟妹绣了一只以作留念,花样颜色皆不同,送给周喜稔的是藏蓝色大雁款式,针脚已然有些旧,边缘处也略有磨损。
“一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难为你还留着它。”二女君端起茶杯,漂浮的热气萦绕于她的鼻尖,“好热的茶,有些扑眼睛呢。”
喜稔将荷包握在掌心:“我一直都戴着,二姐手艺精巧,图样栩栩如生,可惜那时候不懂事,不曾有回礼。”
“荷包而已,咱们是亲姐妹,姐姐哪里需要你们回礼。”
一张感情牌,瞬间拉近二人距离。
周敏瑶转头看向庭外花丛,喉咙发涩:“那时,倒远比现在快活自在。”
这些年二女君对梁三公子可谓关怀备至,活脱脱成了位“新娘”。
他日常所需的衣衫靴子配件,大都由二女君亲自动手,不知多少夜晚挑灯忙碌,就连梁府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收到过二女君的心意之礼。然而她的辛劳从未被梁三公子或梁家人正眼瞧过,东西破了便破了,丢弃便丢弃。久而久之,她习以为常,不奢望这些物件会被人记在心里。
不想这唯一送给自家堂妹的小小荷包却能被保留至今……
看来不是心意不够,而是接纳心意的人不同。
周敏瑶舒了一口气,随后抬眼正视喜稔:“是姐姐不好,从前少去看五妹,上次回门你人病着,如今还有哪儿不舒坦?”
喜稔微有羞涩:“受惊高热,也是我自己胆子小,灌着不少苦药已无大碍,二姐放心。”
“受惊可大可小,以后那血腥场面该躲咱们就躲着。”
看来三婶已将自己受惊缘由告知女儿,喜稔端起茶盏,神色变得凝重,叹道:“二姐说得是,原不过是去探望舅舅,哪里料到竟撞上六王府的世子与驯北公子大打出手,实在太可怕了,也不知是否是那驯北公子太过猖狂,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世子。”
“未必。”周敏瑶面露嫌弃之色,“世子跋扈,打人骂狗是寻常事,随行的公子哥儿几乎都是些纨绔子弟,仗着身份耀武扬威,并不一定是驯北公子挑事,保不准是这群人看人家不顺眼,故意为之。世子从不将皇族外的人当作人看,如若瞧上了谁家姑娘,大多是吩咐一声就让人抬进府里。”
喜稔诧异:“我听三婶提过,二姐的小姑就是世子爷庶妃,现在正得宠呢。”
提到小姑,周敏瑶难掩伤感:“是啊,她去年底就被送进王府,若非她哥哥胡闹,妄想攀附权贵,又何必到此地步。”
看来是梁三公子故意为之……
“这话怎么说呢,六王是陛下亲兄弟,世子爷乃皇亲贵胄,能入王府为庶妃也算好归宿。”周喜稔低着头,辨不清表情。
“五妹有所不知,我那小姑虽有了身子,在外人来看或许前路光明,母凭子贵。可世子后院的女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今日得宠明日失宠实属平常,世子妻妾成群,但到如今也没有子嗣降世不是十分奇怪吗?一旦有孕,我担心她会成为其他人的活靶子啊!”
这话倒提醒了喜稔,世子确无子嗣,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