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庆笑得那叫一个谄媚:“世子好记性,姑父得陛下与六王爷器重,任西北将军一职。”
“你表妹……周……什么来着?”
“周喜稔!”沈德庆讪皮讪脸,巴巴凑到世子耳边吹风,阿父嘱咐过他,若有机会需向世子力荐表妹,当众将周氏可能上位的消息放出。
“喜稔……好名儿!”
酒劲许又上了头,世子敲了两下酒坛半阖眼皮向后靠,不出片刻四仰八叉横在椅上,鼾声震天。
梁三公子将一支竹筷啪嗒丢进野鸽子汤里,一记眼刀飞过却未伤沈德庆分毫,他胸口窝团火,烧得人大口大口灌着烈酒,眼中凶光毕露。
世子妃一位,定是他梁氏囊中之物!
翌日,银山驾马车早早停靠于周府门前,得五女君器重办差,连带着精神头都比往日足了许多,小月瞧他腰间别把弯刀直夸威风,银山红了脸,忙低头催促着。
周喜稔打算到远郊凌奉楼逛逛,据二姐所言,那处为六王妃私下修葺之所,平日里游行僧侣不少,她不想打草惊蛇,遂选在王妃安居府内之日动身探访。
随着马车外嘈杂声愈发减弱,小月偷掀帘子瞥了一眼,回头小声道:“女君,这地方荒僻都是山路,寺庙怎会建那么远。”
“它不是寺庙。”周喜稔换了个姿势靠在软垫上,被路颠得有些腰酸,“凌奉楼原是一处茅草堂,相传有位商人因货物被劫饥寒交迫,避雨至此地,正巧遇上同避雨的游行僧,僧人将自己唯一的饼让给他充饥,商人因此活了下来并平安返回故土,多年后富甲一方,可无论怎么寻都不见恩人踪迹,就修缮避雨茅草堂,以僧人法号凌奉为名。”
小月懵懂点点头,故事真伪不得而知,但近年来凌奉楼来愈发奢华,或许与商人无关,乃王妃所为。
“那里也可以卜卦求签吗?”
“呃……”这倒是问住了喜稔,她从未去过,并不晓得是何模样。
三婶应该有些经验,然而她的话往往夸大其词不能尽信,喜稔懒得打听。
亲眼所见,才能作数。
虽说出门不过卯时,可赶了近一个时辰的山路,不仅主仆两人在马车内浑身不舒坦,银山也渐感疲倦,他卷起袖口随意抹掉前额汗珠,明明日头不大,为何如此闷热。
而此刻,距周府马车数百米之遥,两匹黑马并行默随。
“幸好这小娘子不是出城,否则咱们还出不去呢,她这是要到哪儿啊?”莫九皱眉嘟囔,一边赶路一边留意自家公子的身体情况。
陆丰凛沉默不语,面色已略微泛白。
为了早些恢复,他强迫自己服下平生最厌恶的汤药,恨不能立刻痊愈,握刀手刃仇敌,苦挨几日双膝总算不再发软。
听到莫九回禀周家五女君为六王妃设局经过,他咬咬牙换身衣裳就出门。
周府与六王府都为宿仇,理智告诉他需盯紧周府抓住把柄,最好令他们两败俱伤。
然而……
若非周喜稔在场,他大抵不会强撑着病体出门。
想见。
还是想。
沈府门前那幕对望,恍如隔世。
他竟有短暂冲动,想要不顾一切上前拉住周喜稔的手臂,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问她的阿父人在哪里,问她有否察觉周峰残暴不仁,问她是否后悔与敌国反贼海誓山盟。
不敢想,不愿想。
在得知他身首异处的消息后,她会痛苦伤感,会为之落泪,还是早已晓得内幕,处之泰然,按父母之命嫁给他人琴瑟和谐,日后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她还会……记得自己吗?
或视作耻辱,毕生不愿再提。
陆丰凛没有把握,一丁点儿都没有,他并非不信周喜稔,而是不愿信自己。
草原部落最卑微的王子,偶然得到她一瞬倾心,岂能奢望长久。
在上京,质子可以任人折辱,哪里配得上将军女儿。
配不上。
他不配。
无论前世今生,身份都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驾!”
陆丰凛越想越乱,突然扬鞭,像被抽了魂般疾速前行,莫九一个恍惚,夹紧马腹立刻随上!
「只是报仇,现在的他只要报仇。」
在不断自我洗脑中,行速越来越快,而那写有“凌奉”二字的牌匾也愈发清晰可见。
莫九气喘吁吁跟停于公子身后,眯起眼睛上望。
楼体建在山坡顶,台阶稍陡,总共七层高,乍看下似宝塔之态,每层檐边都以金漆为底,四角镇有貔貅,绿柳环绕楼体,枝叶葳蕤。
第七层从不对外开放,僧侣借住大多居于二到四层,而第一层为空地,古怪在于无窗无佛像无香案,只有一块陈年玉石,薄处磨了个孔悬在最中央,颜色发乌,不知是否在此沉寂久了,外侧有些偏青,整体来看瑕疵不少。
楼后小园有棵百年古树,粗干需三人合围,繁多细枝上满满缠绕着红绳,来祈福之人大多在此树下虔心许愿,并不进楼内。
所以这棵树,才是真正的“凌奉楼”。
小月摸出腰包蹲到摊前,打算买根红绳系在树上,喜稔并不相阻,只若有所思盯着塔楼。
半晌,她朝人流相反方向迈步,只身踏进那怪异之地。
怨不得少有人往,即便至夏,内里依旧阴森,令人脊背发凉,再向中央挂着的玉石靠近,恍惚可见其后墙体上,有七八条打横竖木的板子,所以……
这里原是有窗的?
“好端端为何要封上呢,半点光都透不过。”
难怪在白日也同样晦暗。
“本就无光,要祈福去外面。”
“谁!”周喜稔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进来时空无一人啊!
因转头力度过猛,耳坠中段链条打在下方宝石上叮当作响。
从右侧暗处走出位面无表情的女子,再近些方能看清相貌,大约二十三四岁,额宽鼻挺,方脸周正,一袭官绿色金云锦裙做工精巧,装扮不似普通人家。
女子未理会,从容行至玉石前,拿出丝帕熟练为其擦拭灰尘,如同对待一样习以为常的摆设。
“夫人是来此向玉石祈福的?”周喜稔思量片刻,试探开口。
阁内只有她与绿衣女子两人,实乃蹊跷。
“祈福?”即便背对着看不到表情,依旧能从语气中辨出不屑之意,“祈福有何效用,还不如诅咒成真,让那些恶人得到因果报应也算功德无量,这东西不是正,是邪才对,若是个好的早就被人剪断取走,哪里还会挂在这儿接灰。”
说法新鲜。
周喜稔后退两步,站在门口独束光亮能照到的空间之内:“夫人见解独到。”
“独不独到都是些嘴上功夫,除了自个儿痛快百无一用。”
上京贵女大多彼此脸熟,可眼前人全无印象,单凭对话来看不像是好相与的,那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既然如此,不叨扰夫人静心了。”
少女礼貌告别欲离开,那人却转过身搭话相阻:“我与周女君曾有一面之缘,想来你已不记得。”
喜稔脚步一滞,警惕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绿衣女子怪笑两声,仰头朝向阁顶:“是现在,还是将来。”
喜稔微怔:“有何区别?”
“若是现在,你大可向我问安,若是将来,怕是我要向你问安。但都不打紧,因为我并不打算对你卑躬屈膝,得罪与否又有何干系。”
话中有话。
楼外人头攒动,正吆喝着月老赐福热闹非凡,楼内却冷清幽暗鸦雀无声,或许不会再有旁人靠近,喜稔挑眉,道:“看来今日,我与夫人并非偶遇。”
“女君错了,真真是偶遇,我从未想你会到这儿来,不过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见过就当没见过。”女子甩了下丝帕。
“若见过就当没见过,你又何必引我注意。”
周喜稔可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的人,哪怕此女不是刻意跟随,这番对话亦是有心为之。
“你倒机灵,怪不得能被六王看重。”
打从“问安”二字始,喜稔便已能猜到几分对方的身份,此女极有可能为王爷或世子姬妾。
“夫人既知其一,岂会不知其二,六王看重的从不是哪个人。”
绿衣女子闻言身形一僵,半晌侧过脸,像是忍了许久,忽地闷声笑:“也对,哪怕是个傻子呆子也没所谓,左不过养在后院儿,若是个聪慧的,就当是捡了个便宜。”
她本不想与周氏女说太多,毕竟对方脾性全然未明,若添油加醋一状告上去,扣个阴谋算计的名头在自己身上,怕是下场凄凉,可每每来到此处她都会想起方茵……
那般美妙鲜活的人,枯萎在王府后宅之中,最后活活送了命,当真值得吗?
女子叹了口气:“你还年轻,若打算汲汲营营向上攀,就当我在说醉话,若不想大好时光折在死人堆里,就琢磨法子逃出生天吧,你有家世,不一定要受人摆布利用。”
她不愿看到任何人重复方茵的悲剧,所谓难产离世只不过是哄骗人的说辞。
“不过……也不必多放在心上,像我们这种无宠之人难免满口酸话,女君得空还是去祈福更好,那树灵得很。”说罢人便自顾自低笑起来,后宅待久了,胆子也变小许多。
塔外,小月手攥着红绳四处张望,正巧走到入口,绿衣女子留意到二话不说提步离开,她这动作为外头的人提了个醒儿,小月梗着脖子向内瞧,确认像自家主子模样才匆忙奔进:
“五女君!”
周喜稔盯着女子背影,光亮在此时恰好打在她身上,半明半暗,随后一同消失在视线之中。
“女君,寻了好久原来您在这儿啊,怎么这样黑。”小丫鬟抖了一哆嗦吐舌,“还好冷!”
奇怪,不是游行僧人借住的地方吗?
也没瞧见床铺啊……
“女君,奴婢挑了段红绳,您要不要也在古树上系一条?”
山路不好走,下次来不一定在何时,小月可不愿自家主子错过良机,听这里的人说今日月老下凡,许愿灵得很。
“你系吧,好了咱们就回去。”
小月一愣:“女君不打算求个好姻缘吗?”
姻缘?
喜稔有些疑惑,抬眸望向那块玉石喃喃自语:“什么才是良缘呢……”
至少当下,她还不明白。
凌奉楼的背面被几棵大树阻挡,几乎见不到日光,玄衣少年随意倚在形似木窗的位置上,头微微仰着,听到她的声音,一双清透眸子里,映出几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