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灌汤药,险些呛死公子,还来?
莫八自然明白弟弟的担忧,狠狠拍了下床板咬牙道:“这次一定小心,你来捏开嘴,我用那汤匙灌!”
莫九犹豫不决,但看到公子面容苍白的模样,让他双手连带着肩膀都在抖:“那……那一口口灌啊,别一下子倒进去。”
“啰嗦什么,快点拿来!”
莫八扶起自家主子,将其靠在自己胸前,又招来弟弟蹲在左边,寻个方便“下手”的位置。
他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棕色苦药,示意莫九掰开公子的嘴巴……
“咳咳……咳咳咳!”
满满一勺药水顺着喉咙直下,半分犹豫都没有,陆丰凛的脸色瞬间涨红,眼睛依旧紧闭着,胸腔起伏不定,拼命地咳。
“莫八,你个混蛋!”莫九连哥都不叫,红着眼睛高声吼着,上次就是这样,强灌汤药让公子险些断气,再度病情加重,又折腾一次,他岂非要给主子备后事了!
“咳咳……咳咳咳……”
莫八被吓得大口喘粗气,脸色不比昏迷的陆丰凛好多少,他双手因常年练武极其粗糙,现下连连战栗,怕是连弓箭都握不住了。
然而出乎意料,陆丰凛在狂咳之后,右手食指竟缓缓抬起,指向檀木桌上的白釉茶杯。
“公子?”莫九率先察觉到陆丰凛的异样,慌乱地唤起,“公子……你要什么,要什么!”
“水……”
莫八回神,微弱的声音环绕在他耳畔,只见少年正单臂强撑着病体搭在塌边,双眼无力地半睁着。
“公子,你醒了?”
莫八出声同时眼底瞬间飙泪,他素来憨直,从不像弟弟那般动不动红眼嚎叫,可此刻竟也顾不得颜面,哭腔尽显:“公子,我……我没灌……伤了你啊!”
阿弥陀佛,话到嘴边,他才将“死”转为“伤”,真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莫九更是喜极而泣,边哭边应着:“好好好,有水,水有,我这就去给公子拿,马上拿!”
他手忙脚乱奔向桌旁,险些右脚绊左脚跌倒在地。
陆丰凛又咳了两声,喉结滚动尝试着吞咽,或因身体虚弱再度闭目,良久才逐渐睁全双眼。
“公子……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要大夫把脉瞧瞧?”莫八试探问道,可眼前人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
少年墨黑的瞳仁,上挑的眼尾,似都染了几分血色。
他咕咚咕咚灌下整杯清水,随后大口呼吸着,双拳紧攥,定定望向桌上的长明灯,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像野狼,恨不得吃人。
这是他住了六年的地方,贵气却粗陋,檀木桌用料考究,桌腿却已有多处掉漆,茶具造型上乘,釉体薄碎不堪一击。
殿内的陈设,殿外的装潢,都与质子的身份毫无二致,内里寒酸,外观华丽,两者极不相符。
渐渐,他向后靠在墙边,头微仰起,胸腔依旧起伏不定。
莫九接过杯子后几度欲言又止,小心翼翼与哥哥对视,似乎想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莫八暗自摇头,示意弟弟闭嘴莫要刺激主子,他也不明白,只觉得现在的公子有些陌生,若换作以前,即便再愤怒于世子暴行,他许还会安抚身边人姑且忍耐,求得后报,不至如此自恼。
但即便再怪异,侍者也只能安静站在一旁,等候主子命令。
这是驯北人的规矩,无条件服从。
半晌,陆丰凛稍有平静,抬眸看向兄弟二人,莫八莫九是一路随他上京的心腹,是驯北勇士,完全可以信任。
然而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凭谁都难以承受,保不准自己还会被当成怪物游街示众,倘若有朝一日真相曝光,知道越少才会越安全。
不能说。
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他,竟重生回到了三年前,在闹市口被世子一行人暗算的节点。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陆丰凛蹙眉,胸口发闷,令他呼吸不畅,本能握拳欲捶打,莫九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滑跪在塌前,张开双臂委委屈屈道:“公子……别自暴自弃,咱们……咱们还有机会讨回公道的啊!”
公道?
莫九是在指本轮世子之过,可以上奏讨要说法,然而落在陆丰凛耳中,这话则极具讽刺。
他的公道……
早已灰飞烟灭,亡于三年后的战场。
被粗褐麻绳捆住双手,以黑纱蒙眼,跪在雪芜荒野之上。
待到黑纱被撕扯离下,出现在对面的是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的旗帜,冷风中摇曳晃动,隐隐可见“北”字,与他视线平行之处,是踏着沙砾的马蹄。
他尤记得那冰凉刀刃是怎样抵着他的后颈,也记得周峰粗犷高昂的声音如何呵斥“敌对反贼”。
身为质子,在驯北叛乱后首当其冲被处置,甚至都不容他有所辩解,莫名被捕,头颅当场斩断。
他们有权力处死质子,质子也有权力憎恨勋贵,毕竟这条命,何其无辜。
陆丰凛突然冷笑一声,莫八莫九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其实葬身在任何人手中,陆丰凛都不会如此纠结难过,大可直接动手报复,毕竟是隔世仇敌。
但……行刑者居然是周峰。
她的阿父。
滑天下之大稽,他可以为周喜稔拼命,却终化为她父亲刀下亡魂,在被关押的前一刻,他还在想她,深入骨髓,万般思念。
“周喜稔……”
陆丰凛用尽全力抬起右手,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外侧,血腥味渐渐弥漫于唇齿之间,痛感告诉他是真的回来了,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他切切实实回到了三年前。
或许,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是阿爹在天之灵指引他复仇的前路,莫要重蹈覆辙,莫要与敌国女子有何牵扯。
「周峰,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陆丰凛肩膀微微颤抖着,回来了,他可以重新为人,改变被祭旗的悲惨命运!
在他闭目瞬间,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
“公子……”
莫九有些慌乱,他狠狠揉着眼睛随而摇头瞪大,以为是自己看错,然而哥哥此刻震惊的表情却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公子他……
好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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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小月学着莲姑的模样给五娘端来红枣茶:“女君今晚儿上是怎么了,难道是着了凉,总打喷嚏呢!”
“应该没……”
喜稔接过红枣茶抿上一口,她也有些诧异,按理来讲现下是不可能受寒的。
“奴婢从前听婆子说,打喷嚏是被念叨着呢,看来有人在关心女君,不住地想您!”
“有这说法吗?”少女满脸惊讶。
小月嘿嘿笑,她逐渐混熟了些,愈发觉得女君并不像外界所言那般冷淡难相与,反而颇为宽仁,对那野猫儿也同样厚待。
“女君,晚上黑子又来了,吃掉三条小鱼干,欢喜得打滚!”小月不知如何称呼野猫,随口按毛色为它取了个别名,“这家伙不怕生,本以为撞上又会躲,可它竟一溜烟钻到窝里去,舒坦着呢!”
喜稔坐直身子向院子瞄了一眼:“居然会留下……”
“是啊,想来它无处可去,才赖在这儿不肯走,流浪小可怜习惯了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暖处哪里舍得撒手!”
“也许吧。”喜稔唇角微挑,低头继续阅书,小生灵主动投靠,自是不能拒绝。
“奴婢去添盏灯来,免得光暗,女君伤眼睛。”
“不忙。”喜稔招手唤来小月,“白日没来得及问你,去三房院子送点心,三夫人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小月闻言蹙眉回忆半晌,若有所思道,“好像……好像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来做什么。第二……哦……第二句是对二女君说的,奴婢刚抬脚打算离开时,听到三夫人问二女君,说她为何突然待你上心!”
三婶口中的“她”便是指自己,喜稔早已猜到三夫人会起疑心,同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尽管她与阿母间的妯娌关系表面尚算和睦,但总归有着利益冲突,并不完全交心,甚至常有攀比试探之意。
在此点上,二堂姐要比她阿母大气得多。
喜稔轻叹一声,继续问道:“那二姐呢,你瞧着她状态如何?”
“二女君的双眼肿得像核桃!”小月边形容边用拇指食指捏成圈比划在自己的眼眶上,“奴婢一说是女君命奴婢送去的,松子米糕还热乎着,二女君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急忙转身去遮,她好像很伤心,不然怎会哭成那样子。”
是伤心,诚如莲姑所言,二姐还需要时间。
“二女君和三夫人一道坐马车离府,好像要去拜佛求卦。”小月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主子。
求卦,求子,大抵是同个心思。
“二姐从前是那般活泼娇艳,若非被梁家折磨,也不至于此……”喜稔喃喃自语,她如今颇为反感二姐夫郎,每每想起都会作呕,对结发妻子无情无义,怪不得会攀附上世子那等恶人。
忆起二姐之言,喜稔琢磨片刻,当即有了主意:“小月,明日挑个机灵的去六王府跟前守着,只要六王妃一出门便来告知于我。”
“女君关心六王妃做什么?”
“一个信命数之人必然有所忌讳,若与之相冲,哪怕只是偶然也会引她留意。既然身份差距悬殊拒绝不得,那便让他们自己鸡飞狗跳,争个输赢。”
喜稔握书的力度不由得变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此局,且先借六王妃之手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