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缨知道姜邑智慧过人,但也没想到他真能猜的出来,所以对他如此精准的判断还是有些瞠目结舌。
他端着杯盏送到嘴边,又略有些不甘地放下:“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这是姜邑比较大胆地猜测了,徐缨提到那一百万两饷银的时候,眼睛里不光有稍许的得意,还有种莫测高深,似乎这个结果是谁也不会想到的。
如果只是发现了饷银的踪迹,他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那一百万两饷银是韩伯与贪污的直接证据,齐凯固急着把陈林和账册投进御史台,恐怕是没来得及派人把守饷银吧?”
姜邑非但没有回答徐缨提出的问题,反倒又向他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而且就姜邑的神色来看,这个问题回不回答似乎已无关紧要,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让徐缨感觉窝火了。
徐缨把脸别过去,鼻子里哼着气,熟悉的挫败感他还没有习惯。
不过这一幕落在姜邑的眼里,却叫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之前在东宫时,你就偶而这般小孩子心性,现在阿言都唤你‘徐缨伯伯’了,没想到,你仍是未改分毫,看来,这些年,你增长的唯年岁耳。”
回头瞧瞧姜邑,在昏黄的烛光里,姜邑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弯成半月,唇角则肆意地上扬,一如旧时轻狂的模样,这一幕叫徐缨心里梗阻了许久的地方,忽然顺畅了许多。
他也跟着笑了,两人一起闯祸之后受罚的样子历历在目,虽时移事易,但好在重要的人都还在身边,这对经历过家国破灭之后的两人来说,都弥足珍贵。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在彼此的目光中收敛起这一刻的轻松自得和安逸从容,同经历过惨烈过往的人,在彼此的身上除了能寻回旧时随性恣意的时光,还有难以磨灭的满目疮痍和哀嚎遍地。
微微垂下头,徐缨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着冷静:“殿下说的不错,齐凯固带着陈林前往御史台的时候,那一百万两饷银还未被完全转移走,期间被我们的人侦察到,于是悄悄地跟在后面,最后在一处山洞里为我们所劫。”
这番话把姜邑也带回到现实轨道里,他含着一抹浅浅的笑:“你方才说韩伯与是冤枉的,根据是什么?应当不是齐凯固动作之前饷银未转移完成这一点吧?”
“这是自然,齐凯固行事鲁莽,于战场上或许是一员勇将,可是在争权夺利这件事上,他就是一莽汉,所以,未拿到赃物便把证人证据投到御史台,这亦属正常,和韩伯与是否无辜,并无直接关联;我如此判断,是因为这件事细究起来,疑点太多了,韩伯与虽算不得智计过人,却也不至于做下在贪污的时候于账册上留下把柄这种蠢事,不然他又如何能平定北境之乱呢。”
这一点正说到了姜邑的心坎上,他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平定北境之乱,自是虎威将军孙尚指挥有方,可韩伯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亦是不可忽视的,这也是我相信韩伯与并未贪污的最根本的依凭,纪赢听到的奏报显然是孙尚着意减去了许多的,其目的应当也是不欲韩伯与冒头太过,成为众矢之的,齐凯固与陈林应当都是被人操控的傀儡,是否代表哪一方的势力,现在还未可知,但我能感觉的出来,这二人幕后绝非局外之人。”
“劫掠一百万两饷银之事,事先未请示过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姜邑转眼看看徐缨,知道他并非真心知错,自己更不欲在这件事上追究太过。
“罢了,左右兄弟们于京中蛰伏也需要大批银钱,劫了也就劫了吧,没有这批饷银为证,单凭一个校尉的话和一本账册,想定一个副将的罪,哪能叫人信服。”
徐缨不太喜欢姜邑后面的那句话,到头来考虑的还是侯府,不过他也不想逼的姜邑太甚,毕竟他也不想因为复国让那些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勤人流血牺牲,他为的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他也和姜邑一样,是被人推着走到了这一步的吧。
“殿下今日召我,还有别的差遣吗?”
姜邑瞥着徐缨,他了解徐缨就像徐缨了解他一样,彼此之间留些余地,是不必言明的默契。
“原本是想看你对这件案子是否掌握什么重要信息,不过既然那批饷银已不翼而飞,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你回去吧......”
徐缨起身告辞。
徐缨的身手一般,轻功却很好,不仔细去听,根本听不到他离开的声音。
姜邑把杯盏抱在怀里,不断地摩挲着,他对韩伯与的案子又细细地推敲了一番,如今翠玉扳指在自己手里,只要不被司法阁的密探找到,那么通敌卖国的罪就无法坐实,没有这宗罪名,单单一个证据不全的贪污案,就好应付的多了。
他现在考虑的最多的是齐凯固与陈林二人,究竟是受何人指派,还有翠玉扳指的事,又是谁密告给纪赢的,若是不知道对手是谁,就无异于全瞎全盲,被动挨打总不如主动出击。
复盘了一回之后,大概有了应对的思路,姜邑才肯歇下。
......
养心殿里,皇帝纪赢正翻阅奏疏,常莫悄声过来添了一杯茶。
外头的内侍进来报:“陛下,祥云殿的易嬷嬷来了。”
纪赢头也没抬,声音也冷淡着:“让她进来吧。”
“是,”内侍出去,很快易嬷嬷就带着一个小丫头进来了,小丫头手里还提着一个镂着梅花图样儿的食盒。
易嬷嬷领着小丫头在下头跪拜行礼:“请陛下安,奴婢奉荀阳夫人之命,给陛下送来一盅参汤,荀阳夫人命奴婢带句话给陛下,国事要紧,陛下的龙体更是要紧,希望陛下喝了参汤能够早些歇息。”
“易嬷嬷快起来吧,”纪赢放下奏疏,脸上挂着笑:“还是母亲念着朕啊,常莫,快把参汤端上来,朕正好有些饿了。”
看见纪赢端着汤碗把参汤喝了,易嬷嬷才带着小丫头回去。
刚喝了两口,纪赢看易嬷嬷离去,就把参汤搁下了,瞥着汤碗,眼里满是不悦:“朕与纪尧同养在荀阳夫人宫里时,她最常炖参汤了,只因纪尧一句‘母亲炖的参汤再好喝不过了’,偏朕总觉得参汤涩口,难以下咽......”
似是回忆起了幼年时光,纪赢眼中略显悲凉,他抬抬手:“常莫,把参汤倒掉吧。”
常莫立在一旁,答应了一声:“是。”
他把参汤端起,交给外面的内侍处理,正好遇到司法阁的阁领薛义,薛义是来见皇帝的。
常莫进去通报之后,马上把薛义唤了进去。
待薛义双膝跪地行礼,纪赢才略有些不满地瞟他一眼,并不叫他起来。
纪赢起身,走到薛义跟前,睥睨着他:“薛义,翠玉扳指的事可有消息?”
磕下的头又深了些许:“微臣无能,已经派出了阁内最好的密探去查,可,可仍是一无所获,还请陛下赐罪。”
“赐罪?赐什么罪,朕要的不是赐罪,而是翠玉扳指,”纪赢冷冷地瞥着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密信里称韩伯与通敌卖国,与北荻王私下往来,翠玉扳指便是铁证,没有翠玉扳指,那密信不过是废纸一张,你手下的密探也查了两日了吧,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么?”
薛义趴在地上,眼珠子转了两圈:“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纪赢踱步回去坐下:“起来说吧,当着朕的面,你还要藏着掖着什么吗?”
“谢陛下,”薛义从地上爬起,微微颔首:“请陛下明鉴,微臣撒出去的密探都是个中好手,这两日他们把侯府翻了个遍,哪怕是军营,凡是同韩伯与有关的,都查了个彻底,如此都没找到那枚翠玉扳指,微臣有一疑惑,那翠玉扳指是否真的存在。”
纪赢抬眸,眼中寒意侵骨:“你是怀疑那封密信是有人故意戏耍于朕?”
“微臣不敢,”薛义瑟缩着身子,使自己看着更臣服一些。
“密信应是可信的,”纪赢虚叹一口气,“找不到翠玉扳指,又不能使刑部将此案继续拖延下去,不加审理,金云城内,有多少人盯着这桩案子,你不会不知,朕不能不给韩立一个说法,更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事关韩伯与贪污的饷银不翼而飞,也就是没有实证,如此,就眼下掌握的证据来看,能定他的罪吗?”
薛义张张嘴,思量着回话:“陛下,此案牵涉虽仅韩伯与一人,可他既是襄国侯之子,又是礼部尚书之婿,还是虎威将军的副将,如今这几位避嫌,并不过问,可都关注着此案,若不是真凭实据,令这几位信服,处置起来定要慎之又慎,陛下想要以此来平衡各方势力,眼下恐非良机,还请陛下三思。”
“平衡各方势力?薛义,你妄自揣度圣意,可知罪吗?”
“微臣失言,还望陛下宽宥,”薛义闻言立马又跪了下去,嘴上请罪,可他深知自己言中了皇上心中所想,知道他必不会真的降罪。
纪赢嗤笑一声:“起来吧,好歹你也是国之重臣,怎生这般胆小。”
“天子君威降下,微臣岂有不惧之理,”薛义起身,脸上尽显拍马逢迎之色。
“你个老滑头,”纪赢笑着骂了一句,“你说的不错,韩伯与牵扯着各方势力,处置起来确实要让他们信服才行,这一回怕是不能够了,薛义,我再与你一天的时间,若是再寻不到那枚翠玉扳指,我便叫刑部如是审理了,再耽搁下去,恐叫众臣心里不安。”
“微臣领旨......”
薛义离开之后,纪赢眉头一紧:“翠玉扳指的事朕按下这么久,等的就是一个数罪并发的时机,好叫他们都无话可说,没想到如今做蜡的反倒是朕,难道真的是天不佑朕?”
常莫默默了许久,这才插上一句:“陛下乃天子,上天又如何不佑呢,陛下千万要想开些,龙体为要啊。”
瞥瞥常莫,纪赢脸色缓和了一些:“你个老东西,就你明白,这次没有推翻襄国侯府,以后再找机会恐怕就难了。”
想了一会儿,纪赢把常莫唤到近侧:“你去通知侯府里我们的人,叫他安静蛰伏,切不可再有动作,翠玉扳指一事,若是被人知晓,恐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老奴明白,请陛下安心。”
“安心?自灭了勤国之后,韩立就以身体有恙为由,远离朝局,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十万兵将的主帅,更遑论说他还与楚卓,孙尚结为亲家,孙尚同样手握重兵,震慑北境,如今韩伯与在军中威望更是一日强似一日,叫朕心里如何能安,本想借此机会,把他连同侯府一起治罪,没想到薛义这么不中用,亏朕宠信他这么多年......”
常莫听着纪赢如同喃喃自语的话,默然不语。
“如果韩伯与此次全身而退,朕也不能留他在京中,就让他去镇守北境吧,若他真与北荻王有什么私交,届时定会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