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越开越远,进入一片无人的荒山上。李坏跟着黑瞎子下车,走进山野里的一家农村院落,到处空荡荡的,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黑瞎子快速走进院里的一间房,李坏也进了那间房,没有开灯……不,压根没有灯,这里就是毛坯房,水电是有的,但没有安装电灯。地上搁置着几张旧木板。
唯一的照明甚至是窗外升起的皎月,但这光对黑瞎子来说也过分明亮了。李坏带上了门,房间里立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瞎子把一条断裂的项链摸出来丢到地上,皮靴用力反复碾碎,项链里剩余的物质掉出来,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光亮。李坏知道他是在评判视力的变化——项链已经断了,那么黑瞎子可能在地下一层里就判断过了。
显然,情况还能更糟。他现在已经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那些人全死完了,黑瞎子不觉得它会放过他,会放过它可以附身的人。更诡谲的是,这东西时不时给他来点幻觉幻听,搞得黑瞎子有些草木皆兵。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好运。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李坏看出来了,问:“需要帮忙吗?”
没有回答,半晌,李坏又问了一次:“需要吗?”
“需要什么?”黑瞎子挨着墙边坐下去的声响很清晰,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能需要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吃点巧克力吗?喔,你不吃苦来着。”
“那得看是什么苦。”李坏只接过一块黑瞎子递来的有点化了的黑巧,往嘴里一塞就飞速咽了下去,“我回去带点东西带过来。”
黑瞎子说:“从简吧。”
李坏也是这样想的。
在黑瞎子尚有余裕适应变化、控制情绪的这个月里,李坏将带走的鞣尸泡在了买来的大铁盆里,往里加了很多蛇身草。院子里每天苦味冲天。
黑瞎子看不见时,李坏会和他说干了什么,哪个声音是来自于什么。一个人的时候黑瞎子可能还冷静,两个人待在一起,李坏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些影响,陌生的声响会让黑瞎子胡思乱想,产生应激,尽管他不会说。
因此,李坏也成功恢复了晨练的习惯,每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漫山遍野的散步。闲散时他反复回想在地下空间里的经历,逐渐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李坏不是多细心的人,甚至称得上忘性大,很少回忆,但唯有一点,只要他想去回忆一件事,无论他当时有没有认真记忆,没有关注的一切都会全方位的展现到他的记忆里,就好像当时有无数个摄像头围着他们站立的空间,将各个隐秘的情况都记录下来。但记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他也不会忘记。
就像黑瞎子时常提过的,干他那行多该在意的该是人,而不是离奇的东西。绝大部分离奇的事件都是人造成的。只不过李坏了解的资料不多,只能进行“想象”。例如黑瞎子莫名忽略过去,不提起的十三具尸体的鱼形摆放方式。
起初,李坏觉得黑瞎子当时的猜测没有说完。还有一点,那具燃烧殆尽的女尸不应该能到天台,按照黑瞎子的说法,那时间也太紧凑了,没有一点容错率。
她应该是主动到达天台的,但时间点还要往前推一点。以李坏看黑瞎子的情况来说,他很怀疑她是否也被它影响了情绪,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就像那天下午远离城区的一路上,黑瞎子怪异的举动。
既然能影响大脑,那就也能影响感官,让人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像是黑瞎子的视力。在开车离开的路上,李坏注意到黑瞎子做了很多多余的动作,其实本来没什么,但如果他只做动作,却不说俏皮话,那就显得很怪异了。
黑瞎子越来越没有心思去检查后续发来的资料,反而时常投来令李坏不适的灼热目光,话也变少了些。大概还是不舒服吧,可惜这人表面笑嘻嘻的,性格还是倔,不然早该松口了。
李坏倒是翻看了那些资料几眼,是溺死的十三个人的资料,都是外来人口。还有女尸的资料,一个东北神婆,她还有一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女儿。他看完,心里再次产生了一些关于尸体的鱼形摆放方式的疑问,李坏本来就觉得那种古怪的仪式感多半与风水阵法有关,怀疑天台的女性焦尸是不是还做了些什么。
但黑瞎子还不清醒,李坏只能先把东西收敛好,等黑瞎子正常了还能给他看一看,问一问。
李坏在外面游荡的日子里,时常会买些肉类蔬菜水果带回去,时不时点些外卖,虽然黑瞎子也存有些压缩饼干之类的高热量食物,但毕竟有李坏在这,能吃好点还是吃好点。
倒是李坏到处溜达,早上在摊点处买糖油饼时还碰见过几次也是去买早饭的花儿爷。李坏没说漏嘴,但对方是个聪明人,很会察言观色,似乎发觉出了什么,几次礼貌关心黑瞎子情况如何了。
那当然是吃嘛嘛香,虽然情绪不佳,但黑瞎子照样做训练,照样能吃。能吃就行。吃都不能吃了,李坏才会觉得黑瞎子出大问题了。
但李坏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回答,他们不过一面之交罢了,应该只是随口关心。李坏一时陷入沉默,花儿爷却不是会让气氛尴尬下去的人,三言两语转移话题,他温和地笑了笑:“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吗?”
李坏却不敢再接话,唔唔含糊了几声,听到花儿爷轻轻叹了一口气,最后只能和他一起站在摊子前啃糖油饼。
花儿爷今天外衫仍然系得正经,里面的粉红色衣服只露出了一点颜色。他照旧也喝了一碗豆浆,李坏没喝,他留着胃口喝海味小馄饨的汤水。
第一次在早晨摊点遇到花儿爷的时候,花儿爷的外衫就没系,内里穿了一件粉红色长袖T恤,杀气凌然的仿佛就要上战场。那次吓到了不少买早饭的路人,摊点老板都说:“您今儿个怎么就穿粉了啊?这么凶。”后来每次见到花儿爷,花儿爷不是穿其他颜色的T恤,就是把外衣系好。
花儿爷的名头来源于解语花,这是花儿爷的艺名,他居然会唱戏。真名是解雨臣。道上的人称呼总爱带点爷,有些手段的人物——例如黑瞎子,有时候也会被人尊称为黑爷。未免李坏一直叫他花儿爷,解雨臣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便认真做了自我介绍,和李坏交换了真名。
他们一周最多碰到两次,也有一周一次都见不了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不熟,李坏和他的交流总是不太顺畅。
解雨臣吃完早饭走了,李坏还在嚼嚼嚼,一点也没想起来车和车钥匙还没归还。他去吃糖油饼纯粹是馋,吃有点硬脆的东西仿佛磨牙一样,有点爽,但李坏吃甜能力又不强,吃了一半的时候,就像现在,他又会去隔壁小馄饨的摊子上点一份小馄饨,进行一个咸甜永动机刷新味觉的操作。
今天的早饭解决完,李坏就拿保温饭盒装上一大份海味馄饨,又揣上一个糖油饼。通常他早上吃什么,就给黑瞎子带什么。偶尔也会带几次青椒肉丝炒饭,为什么是偶尔?大概是因为不爽吧。
每天最需要思考的问题自第二周开始就成了考虑吃什么。所以,今天中午吃卤煮火烧?
从离开城区的那晚到这日,已经快要一个月的时间了,黑瞎子不但没有恢复原来的精神气,反而情绪濒临崩溃。他现在就心里硬撑着一股气,但李坏觉得他可能先把自己倔死。
李坏把带的早饭给了黑瞎子,就去盆边蹲着看鱼。满是蛇身草的盆里的鞣尸已经消失不见,转而出现了一条怪鱼。它的鱼身像蛇一样,黑瞎子很怀疑这怪东西是不是把那具尸体吃了。李坏却说:“它就是那具尸体。”
李坏没有多解释,他最开始也以为鱼把尸体吃了,后来发现尸体已经溶成了一长条,无数细小的蛇身草附着在它身上,看起来就如密密麻麻的鱼鳞。
李坏看了一会鱼,把它捞了出来,然后装进透明鱼缸里。鱼缸底部放着那面青铜镜。他抱着鱼缸站了起来,问黑瞎子:“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黑瞎子还在吃馄饨,闻言一愣,直截了当承认道:“——我不行了。”
他笑说:“帮帮我吧,小神仙先生。”
可这句话还没说完,黑瞎子的视野已经模糊起来了,他下意识扶了扶墨镜,难道这东西是在紧张?
李坏没理会他的话,而是把冰冷的鱼缸放入他的怀里,怪鱼像是已经被被蛇身草腌入味了,黑瞎子只觉得闻到一股又腥又苦的味道,小馄饨的那点香味都被冲没了。
他的额头被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一股凉意从李坏手指触碰到的地方漫延出来,黑瞎子身上就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抽离感。
仿佛人的魂儿脱壳而出,又被塞了回去。又好像一本书被人轻轻地翻开,但却没有仔细阅读,每一页的折痕都被克制地压平,恢复如初。
被“翻阅”的感觉很可怕,每一秒的流逝,都让人禁不住怀疑人生、怀疑世界,像是很快的回忆了一遍人生,还是和别人一起回忆。没有人能忍受自己在他人面前毫无秘密,但这可是好运啊。
黑瞎子自认为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坏。就像现在,放在他额头上的手在微微发抖,黑瞎子恍然,随即有些兴奋起来,忍不住问:“你看见了?”
“一点点。我知道你在想我的眼睛。”
李坏很礼貌,礼貌到简直让黑瞎子失落了。黑瞎子的失望不过几秒,随着李坏把手挪开,负面情绪再度滋生,那也要比几分钟前好很多。至少现在眼前没有一些模糊的幻觉扰人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