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坏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着,床上显然只有他一人。
他摸摸张海侠躺过的地方,没有一点余温,倒是能闻到一股残留的奇怪香味,非常淡。毯子因为盖得好好的,所以一个人缩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冷似铁。
张海侠很可能直接起了床,也不知道有没有休息够。
但年纪大了之后睡眠都会少一些,没准儿张海侠也到了这种时候吧。
待在这个房间里,李坏不容易分辨出现在时间几点,其实有些奇怪,这几间房子都没安窗。但路过厨房的穿堂风总能带走呼吸后变得污浊的空气,否则时间久了,房间里尽是堆积起来的腐朽味道。
熬夜晚睡,又醒得迟,身体里的骨头似乎有些不满,有种要发芽的感觉。李坏开始伸展四肢,手脚把毛毯支棱起来,当然还是躺在床上,他慢慢霸占了整张床,然后享受变成大字的感觉。
他又闭上眼睛,脸歪过去,让鼻子半埋进枕头上,意识到那股味道好像是茶叶的味道。
喝茶这种事儿也有鄙视链,花茶果茶好像就在最底层。不过李坏不太能理解,毕竟他喝不出好坏,只能喝出浓淡。对他来说,茶就是一种可以喝的水,你喝可乐,我喝雪碧,他要果汁、啤酒,一切看喜好,凉白开也别有一番滋味。
张海侠极少时候会挑一些好茶带回家,后来回了厦门更是越来越讲究。但在马六甲只是因为正值空闲,无所事事,他需要很认真地花费时间整理心绪,同时思考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就顺手会去烧水泡茶。
在那间极大的会议室里,先开窗通风,然后烧炉热水,张海侠烫茶壶,又烫配套巴掌大小的茶杯。一切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味儿,但看他的神情,也看不出他心不在焉,在想其他事情。
他准备泡茶的这会工夫不言不语,十分安静,也不愿让人说话扰他心思。
张海楼就在大桌子对面摊开笔记——复习那本写着到马六甲之后完成的各种怪事任务的记录。他的笔记是纯英文的,记录方式也有点自己的癖好。张海侠看得懂,何况一半多的批注都是他写下的。
但李坏没受过专业训练,看不懂这种蚯蚓字,也毫不关心。
他不在意,就被抓着跟张海楼一起看笔记里的一堆蚯蚓,弯曲的不同弧度居然还有不同的含义。
李坏一度认为发明这种文字的人一定很喜欢蚯蚓。
他只往上面写过几次字,多是食物。因为惦记着张海楼带他吃过的东西,喜欢的没记住,讨厌的倒是留下了几笔印象。
他不知道马来话也罢,广州话半懂不懂,还要靠猜,甚至不清楚檨仔的英文怎么说。
张海楼深觉好运完全离不开他们,有时不免觉得身负重任。
李坏不事生产,等于被张海侠和张海楼养着,只平时提供情绪价值,打扫卫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他一点也不会心虚。
笔记的纸页被海风吹得哗哗翻动,张海楼莫名其妙大笑起来,身体压到李坏背上,勾住他的脖子,嘴里又吐出一些李坏没听说过的英文单词,要他复述。
虽然不明所以,但张海楼的语气已经让李坏有了恶寒的感觉。
李坏照着他的发音念了一半,也就忘了一半。
张海侠再次笑起来,笑得李坏都会有些恼怒。但是他又不解释他在笑什么。
这时茶好了,两头不认真教学英文的牛便乖乖接过茶杯,开始嚼牡丹,小小的茶杯很精致,当然,细品也是品不了一点,一口就没,张海侠也是习惯身边两人喝茶如灌水一样。
茶买来就是喝的,就算他们不感兴趣,一边翻着笔记,一边一口闷掉解决了,也会敷衍称道几句好味。
即便听着有些阴阳怪气,勉强还算是张海侠的茶叶壮烈牺牲、舍身成仁。
那些在马六甲的时光总是离不开海,后来去到厦门也是如此,耳边潮水的声响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随着海风飘散而去的各种茶香,以及张海楼算不上耐心的教导和那句honey eyes的调笑。
李坏起初跟着待在马六甲,人生地不熟,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张海侠张海楼总有事情要出去做,一年到头,他们少有几次会带他出去看稀奇。
李坏也是守在房子里的时间更多,他不会觉得寂寞,时常遥望海天一线。海面无边,吹来的风似乎能拂走所有的忧郁,渺小的人皆是如海中沙砾般不值一提,却又数不胜数,难以忽视。
后来张海楼自认做事越来越有把握,遇到不大不小的任务,就经常随身多携带一个人。但要和他一起出去,李坏必须听从他的安排,不论是伪装,还是训练。
张海侠有些不赞同,可也认为该让李坏多见识见识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别对此一无所知,同时也该多学点防护技能。
至于张海楼如何训练李坏的身手,将口中喷射刀片的技艺变成他指间的飞刀,那就是另外一桩张海楼瞎捣鼓着玩的事情。
这件事也成了李坏的心理阴影。回忆往昔,却越想越拳头发硬,李坏的鼻子现在莫名其妙有点痒,都怀疑是张海楼在背后偷偷说他怪话害得。
可喉咙也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感冒了?不对,他立即裹着毯子蒙住下半张脸,发觉这是一股辣椒的气味。
李坏在四姑娘山住着的时候吃得算是比较清淡,偶尔尝点新鲜味道开开胃口。
可吃辣除了靠天赋还得持之以恒,长时间不接触,吃辣能力也会退化,还需要从微辣开始重新适应。
张海侠虽然也能吃辣,但南洋风味的辣普遍比较温和,更为开胃,他应该也吃不下气味这么呛的东西。
房子的门下有缝,炝辣椒的烟气虽然少,但还是挡不住,逐渐蔓延进来越来越浓的辣味,跟熏肉似的。李坏有些扛不住了,也睡不下去,他草草穿好衣服,踩着鞋推门出去。
房外烟雾缭绕,灶台边上正立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看起来犹如朵朵祥云盘绕威武战神般奇异。穿得单薄,身形看着只能是张天下,此时一手拿着帕子捂着通红的脸擦汗,一手铲子在锅里倒腾。
锅里的动静听着就让人害怕,锅铲划过的声响刺啦刺啦的。
张天下眼睛大概熏得难受,挤眉弄眼,多少有点凶神恶煞。他似乎想说什么,嘴上却咳个不停,声音全憋在那块小帕子上。
李坏看了几眼也有些忍不住,不管他到底有什么想说的,掉头直接冲出厨房,一出去又看见两个青年人脸红脖子粗地靠在门边喝茶,见他出来就招手示意,只是眼睛发红,鼻头也发红。
门外天色蔚蓝,是阳光明媚的午后,照得李坏还有些昏沉的精神渐渐清醒过来。
缭绕山间的云雾无影无踪,凉气也消散不少,人身上有些暖洋洋的,风吹过又有点冷。两重滋味甚是清爽。
李坏再走出去几步,就看见两个张家青年人的对面坐着张海侠。一张小凳子上放了些饼干和糖之类的茶配,看着拥挤,还可怜兮兮地隔在三人之间。
他脸都没洗,就这么过去似乎太不礼貌,便先找了水壶,倒了点热水洗把脸。湿热的毛巾敷在脸上的感觉极其令人留恋,李坏洗着脸便开始发愣。
头发睡得有些发炸,他顺手糊了些水把头发都按下来。
洗完脸,人也又神采几分,肚内空空,李坏打算吃点东西,这时听他们闲聊,似乎在说什么豆橛子。
豆橛子?可能是在说豇豆?不过李坏只喜欢泡豇豆,泡菜那种的做法,最好还是加了辣椒一起泡,又酸又辣,最适合做下饭菜。
一想到那酸酸辣辣的味道,他饥饿的感觉似乎也更强烈了。
李坏收拾好洗漱的东西,朝还在讨论干豆橛子的三个人走过去。
张海侠自然注意到李坏过来,直接递出手里的热茶,泡的是一枝春,味道对李坏来说过于浓了,但李坏不是挑这挑那的人,反正当做是水就喝了。
张海侠看他喝了一口,眼睛还黏在茶配上挑挑拣拣的,一副不知道先吃什么的表情,就又递块桃酥让他填填肚子,说:“他们准备走了,今天下午一起吃个饭就好。”
李坏牛饮大半杯,好不容易把发痒的感觉憋回去,可忍住了,又觉得张海侠的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听到这里,他嘴里还咬着半块桃酥,牙齿磨磨酥脆香甜的饼干,背后马上多了两道炽热的目光。
他的眼神变得怨念,张海侠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在说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回避没有用。
李坏当然明白这点,他捏着茶杯转过身去,有些神情恹恹地面对这两位张家的年轻人,互相对视几眼,又觉得他们面相都挺和善的,神色不自觉和缓。
最终还是一个个做了自我介绍。明显双方态度都有些谨慎,以至于场面紧绷着,显得过分礼貌。
一个面色憔悴些,眼下还有点青黑的青年人叫张玄左,一个看起来很闲不住的面容更稚气几分,叫张黄右。名字里一左一右,两人却不是兄弟关系,而是长辈都和张天下有些亲缘,所以此行由张天下挑选出来,带来见李坏。
李坏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其实有点尴尬,这算是涨辈分吗?他还有点想不明白那些事,觉得还需要证据,但显然这两个人已经笃定了。
李坏不知道聊什么,也不开启话题,可这两个人的话也挺多的,他只能态度端正了仔细听他们讲,但说来说去,李坏就附和“是吗”、“这样啊”、“听起来还不错”,反复回答,然后他们开始交代身份,例如家中兄弟姐妹,车房事业,居住地址,爱好娱乐等等。
兴致上来了,张黄右开始显摆他篮球比赛赢的奖杯,只是没带照片没有实物,光是嘴上说说,神色不免有些遗憾,就做了几个虚空投篮的动作。他似乎恨不得让李坏当场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张玄左的面色控制不住带上几分尴尬。
没人附和张黄右,李坏就强行夸了几句。
张海侠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虽然都说是张家的,但毕竟彼此之间也不熟悉,这也不是张海客那边的人,有来往,算是知根知底一些。他不免以一种带着考量的目光打探他们。
他找张天下谈李坏的事情时曾经问过,既然不愿意和张家沾边,那还来做什么,有些事情应该去找该找的人。
张天下回答说欠了东西,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意,也有愿意得过且过的,但是他如鲠在喉,夜深人静时更是受不了。
“愿意离开的人,其实最好不要有一丝的联系。”张海侠对他说,“你现在来到这里,也许会得到你不想要、会更后悔的结果。事情还没完,你来得太早了。”
“事情完了。我才会更后悔。”张天下回答。他长得一点也不典型,大概是心思脱离张家较早的缘故,自身也锻炼得过于精壮,没有张家人普遍的精瘦。
他们之后又聊了些事,但让张海侠很失望,至少从得到的讯息量来看,他有些诧异了。张天下最后说:“你别让他闲下来,也别让他一个人待着。我们走之前,还是一起聚一次吧。”
张海侠答应了他的要求,让张天下顺便帮忙带了一些活虾。两人就之后准备的会宴简要提了几句。
好运不怎么喜欢鱼,但喜欢虾、蟹,其余海鲜次之。现在想来,这居然恰好对上了他昨夜的冲动,所以这道菜会不会被当成赔礼?
还是需要再聊一聊,张海侠不希望他们之间出现一点龃龉。
他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平时做事思前想后,没有几个准备计划就没办法做事,结果一时上头,居然干出来这种没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来。张海楼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嘲笑他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只是那边还相谈甚欢,至少李坏的神情看着确实是愉悦的,似乎对那两个张家人的话题很感兴趣。张海侠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提起昨晚的事情,只能把带着一点郁色的迷茫闷在心头,独自思考如何应对好运会出现的疑问。
他不能随意,可他该怎么解释。
但更可能的是好运不需要一个解释,想要证明的只有他。
意识到这点,张海侠的情绪不免有些奇怪。因为他再次联想到了追寻李若琴踪迹而去时发掘出来的资料,很难想象,但是却又非常正常,可每次回想起来,张海侠的内心都会受到震撼,还有点难以置信。
他纠结着,不知不觉伸手去拿杯子,碰到李坏的手,李坏看了张海侠一眼,就把茶杯让给他。
两个张家人还在掰扯,话真的很多。气氛在他们的互相吐槽之中逐渐变得愉快起来。
其实也很好理解,只要他们的话多,张起灵就不需要经常说话了吧?李坏觉得这样比较守恒。他见过的姓张的人里面,也就小哥话最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6章 挑选条件是废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