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古城内斗一事似乎是张家内乱的源头,但一切或许早有征兆,有人自请流放海外,有人从族内叛逃,有人留守家中。山海之意源于同胞分离,也是张家逐渐失控的表现。
张家总计东、西、南、北部四个档案馆,监控各地的异常事件及记录各种资料。后来张启山承担起了一个中部档案馆的职责。但此处按下不提,这都与张海侠的经历暂且无关,他也是后来得知这些事情。
当时,他和张海楼一样只以为自己是南洋海事衙门下的南洋档案馆挑中的特务预备役。
经过几年漫长时间的各种特训,张海琪才将她的养子们分配往各个地方完成任务,但这也是不得已为之。族中内乱越发严重,需要暗杀的叛逃者也更多了。
除此之外,后来似乎还有流传猎杀张家人的消息,不论如何,张海琪判定厦门暂时已经不适合停留。去往马六甲周边的也不只是张海侠和张海楼他们。
他们首先看中的是第一个需要暗杀的目标,一个叫做张瑞朴的南洋华侨。两个小年轻虽然兴致勃勃去了槟城,却什么都没干成,事后还很狼狈地踏上逃亡之路。
狼狈之余,张海楼甚至还有空从海水里捡了一个人。
什么叫做真正的水鬼?
张海侠其实一直没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月色下水淋淋的白发看起来确实有那么几分鬼魅。青年人的眉间点了朱砂,鼻子在露出水面后就恢复了呼吸。张海楼觉得新奇,手贱去碰,发现那分明是一颗干涸的血珠。
他一边摸索检查,一边诧异道:“这是死人吗?但是摸起来怎么还是热的啊?这脸一看就知道是咱们那地上的人。”
转眼间,张海楼又有了猜测:“张海虾,你看他长这么好看,不会是那个张瑞朴喜欢男人吧!那我俩可千万不能被抓住,不然指不定会怎么折磨我们。”
张海侠看了几眼,忍不住道:“你想太多了,他身上明显没有那种痕迹。”
两人逃亡的路上于是莫名其妙多加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好在已经快到达霹雳州边缘,也不算太麻烦。
张海侠也说不清楚为何有了这种冲动,但既然张海楼没有反驳,那就是也赞同这个决定。不过后来复盘时,他们都认为一路上多了些奇怪的细节。
回到马六甲,已经是夜里,这里的夜里与白天相比勉强还算是凉爽。不过这种地方,夜里也不安全,两人就没有多停留,直接赶回南洋档案馆。
南洋档案馆设立的地点是一栋西式砖石结构的二层小别墅,张海楼以前见过许多,虽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鼓浪屿。楼房前附带院子,前院最前面还有个造型很不错的拱门,这拱门临靠街边,悬挂着南洋档案馆的名头,这里的人看不懂,就可以装作是洋人。
一楼是档案室和堆杂货的两个房间。二楼是他俩住的,一人一间,还有个大会议室,里面放着联络的发报机,以及一张很大的海图。张海楼还正处在新奇的时候,出任务时大多都会来海图面前指点一番。
把人扛到会议室,直接丢到桌面上,张海楼才发现人已经清醒了,似乎在说什么,他俯身附耳过去听了一下,就大叫起来:“张海虾!你快来!”
“怎么了?”这房子隔音还不错,张海侠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问了也没有回答,他没有多想,结果走到会议室就被塞了一个湿漉漉的人。
张海侠皱眉想说什么,又听到怀里白发青年小声的呢喃:“妈……”
张海楼立即拍腿大笑起来:“你当妈妈了!干娘也有孙子了!”
“有病。”张海侠忍不住骂他。
张海楼说:“那这人怎么办?不会是傻子吧?他都叫你妈了,总不能就这样扔出去。虽然这地方睡大街上也不会冻死,但长他这样的,应该会很受欢迎,会有很多人喜欢玩。”
张海侠犹豫了几秒,张海楼就明白了什么,满意地听到他说:“再等几天看看情况。”
张海楼倒是无所谓,看他还有些小心翼翼的,就有些好笑地说:“大不了说是买来打扫房间的。”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人先离开了会议室,声音才懒懒散散飘过来:“就交给你处理了,我看你还挺感兴趣的。”
要是不想留人,不愿意,那张海侠立马就会臭着个脸,张海楼对此可熟了。打心里不愿意又生气的话,他也会直接和张海楼打起来,这种事并不是少数,也不会影响他俩的关系。
张海楼觉得张海侠就是想太多。
张海楼去睡了,烂摊子就留给张海侠,他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开始检查这个陌生青年身上是否有伤口,确认确实没有伤痕。再然后洗去一些海水留下的污渍,最后又找了一身旧衣给对方换上。
然后不知怎的,他们就躺到一起了。张海侠第二天醒来还是被张海楼吵的,只大约听到他在说什么“孟浪”“真是令我意想不到”“拐到床上”之类的话。
身边的人……还是说应该在怀里的人,总之,张海侠发现床上的人不见了。倒是张海楼斜斜靠在门口,一副偷了腥的表情,或者说终于抓住把柄了的表情。
张海侠摸了摸额头,有些诧异自己的警惕性是怎么回事,他问张海楼:“人去哪了?”
张海楼指了指门外:“在那看海。不是我说,你这种行为有点变态。”
张海侠起身穿衣,才不搭理他,这时候搭理张海楼,他只会越来劲儿。
那个陌生青年还在走廊尽头,靠着栏杆像是看海,张海侠的那身旧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衣摆有些长,像是……
“像是被恶人玷污了后好不容易从府邸里跑出来的可怜家伙。衣服都不能穿全。”
张海侠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张海楼马上窜开十几步远,那张没把门的嘴巴也不漏风了。
张海侠盯着青年人披散白发的背影看了几秒,还是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回去把裤子穿上。”
青年人被张海侠拍得一抖,下意识回过头来,阳光如同在眼中跳跃一般,连睫毛也是雪白的。
张海侠和张海楼同在易容方面颇有建树,看人自然会条件反射多去分辨面容轮廓,不过昨晚他就有意识地检查过,知道这人脸上确实没动分毫,身上也没有藏东西。
有些人的样貌一眼能瞧见的是他骨子里的坚韧,有些人面容却自带几分媚和轻浮。气质和人的品性有些关联,当然也是可以模仿出来的表象。
但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无意识的状态与意识清醒的模样差别很大,此时眼神清亮,很是无害。而昨晚他的模样却让张海楼说出了类似于劝告的话。似乎他的身上产生了一种极致的诱惑,无论是**还是食欲,总归最后变成了相似的诡异渴求。
张海侠思量着,却注意到他的瞳孔一瞬间变得如针般细,像是受到了惊吓,然后又极快扩散开来,恢复圆润的形状。
这一刻,张海侠不由得怀疑张海楼那句水鬼是不是因为真的看见了什么。
又或者,可能是他眼花了?
张海侠有些怀疑自己,但还是保持笑容,开口询问:“不冷吗?”
这地儿能冷就怪了。可张海侠不想外边那些人看见自家楼上站着个半裸的男人,还这么好看,容易出现一些不该有的争端。
好在对方还是听话,虽然摇头表示不冷,但也穿上了一条大短裤。
白发青年脸上只有一点迷茫,态度却不慌不乱,没睡醒似的问他:“这里是哪?”
不是马来语,也不是英语。看来也算是老乡见老乡。
张海侠心里却没完全松懈下来,回答:“马六甲,这里是马来亚的马六甲。我是张海侠。”
青年有些艰涩地重复道:“马、马?张海侠?”
张海侠顿了几秒,还是点了一下头,问:“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年断断续续地说:“……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好像在找东西。”
“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张海楼见没人来和他比划比划,又回来看乐子了。
张海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青年也回答了,他说:“我叫好运。”
张海楼摸了摸下巴,他感觉像是个假名,可看好运这样子,又觉得似乎有点傻。他不怀好意道:“这名字不错。我呢,叫张海楼,那位是张海侠,是我俩兄弟救了你。不过现在我感觉我们就差个好运,看你这情况,也不好离开吧?不如在我们这待一段时间做些事情,以偿还我们救你花费的精力?”
好运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却打蛇上棍般自然而然地开始道谢,又说:“你是个好人。”
张海楼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他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看张海侠,张海侠却只是颔首:“那当然。他很热心。”
天知道张海楼只是一顺口的事儿,张海侠也不来帮他,他就只好马上催促好运现在去打扫卫生展示业务能力。
见他都有些愤怒了,张海侠才说:“不是你昨天说这里缺个人打扫卫生吗?”
张海楼咬牙道:“我那是开玩笑!他反应不对劲吧!”
张海侠动了动眉梢,眼神移开了。
张海楼继续说:“这么大个地儿难道还缺打扫卫生的!”他自己随手都能扫几个来回。
话音刚落。披着白发的身影默默从他旁边走过去了。
张海楼差点被没自己的口水梗住,眼角一抽,非常大声地说:“没错!就缺那么一个人给我们打扫卫生!这么久了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了!”
张海侠捂了捂脸,没忍住还是笑了,立即就被张海楼一拳锤到肩膀上。
张海楼瞪他,又看了看四周,才小声说:“这么闲的事情算什么工作?”
“那你想怎么为难他?”
张海楼自然地忽略了为难的字眼,还真开始想了,甚至马上就恍然大悟道:“让他给我洗衣服?”
张海侠摇摇头,说:“他手上没什么茧子,估计以前也不是做辛苦工作的人。”
“不是?这可以学啊!难道真让他给我暖床?这天气这温度,热死个人啊?”
张海侠很想说好运的体温并不高,但此时提这点未免太不合时宜。他也知道张海楼是在开玩笑。
张海楼已经有点后悔了,感觉是接了个祖宗回来。可看着那个还在扫地的身影,他又忍不住多嘴一句:“那以后是不是有人帮我们守家了啊?张海虾?”
这地方也算家吗?张海侠想。
他尽量客观地说:“与其说守家,我们可能需要更担心一些,会不会回来的时候发现被偷家了。人也被偷走了。”
张海楼一想,还真是。
他估计这个叫好运的漂亮傻子就是被谁从家中掳走了,但是宁死不屈又从船上翻落到海里,然后漂到他眼前,这才得救了。
异国他乡,估计是回不去了,而且语言也不通,脑子也不太灵光的样子。唉唉,除了他和张海侠,还有谁会愿意帮这个人呢?怪不得叫好运,运气确实好。
不过张海楼的傻子论很快就破灭了。他发现也可能是最初好运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所以表现得寡言一点,情绪也不怎么高。
虽然后来好运想起来他大名是李坏,但张海楼觉得还不如好运。
李坏长得不像会骗人,脾气也好,非常宽容,也好养活,张海楼可以说废话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但这同时似乎衬托得张海楼好像很坏。
张海楼和张海侠也在拱门前做点小生意,卖点舶来品,他们英文不错,但好运英文就不行,倒是能说几句俄语,还会骂人。帮不上忙,李坏自然很少到摊子前。他对那几个洋人顾客不感兴趣。
可不知怎的,总有顾客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只看见二楼隐约的白色背影,不是怀疑张海楼买了个老婆,就是怀疑张海侠娶了个老婆。
张海楼不明白为什么张海虾是娶的,到了他就成了买的了。他这么帅,难道是什么没有魅力的男人吗?
后来好运露了一次面,那些人发现这是个男的,就把好运降低成了张海楼和张海侠一起养的小玩意。
再过了一段时间,顾客人群中流传的故事又变成了南洋档案馆馆主和他那两个风格迥异的打手。没错,张海楼甚至失去姓名,还变成了打手之一。
这个转折发生在他们调查盘花海礁案之后,也让张海楼行事两步走,第一步冲入人群,第二步大杀特杀的风格多少有了些变化。
出于某个想法,在这件事情过后,李坏十分努力地在二楼会议室里日夜劳作,然后打造出了一架粗糙得不忍直视的木头轮椅,轮子滚起来嘎吱作响,重心不稳,还有些倾斜。
张海侠心里也明白好运所作所为的缘由,虽然有些感动,但是他也成功坐塌了好运的心血,又遭张海楼无差别疯狂嘲笑,然后只好去重新做了一架轮椅。
这架轮椅给三人都试了一次,经张海侠调试过后,速度越来越快,在小院子里横冲直撞简直一地鸡毛。然后张海侠再也没坐上轮椅的机会了,只能看着这两人玩叠叠乐去抢轮椅的坐垫。
此事过后,再次光顾摊前舶商品的老顾客也多了新的疑问,不免摸着山羊胡须,对着张海侠长吁短叹起来:“日子还长。你俩兄弟怎么不知道怜惜一点,这都站不起来了。”
推着轮椅的张海楼懵了一瞬。
他已经有些听惯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子传播的谣言,这一句不多不少,不痛不痒,他只在意另外一件事,于是立即就把好运提溜起来:“换我了!换我了!”
张海楼马上抢坐到轮椅上,挟抱着的好运自然没能挣脱开来。
张海楼感觉他挣扎得厉害,虽然有些享受好运无能为力的姿态,但嘴上仍然是忍不住抱怨:“我坐轮椅,你坐我不是没差别吗。要不是你承受不起,我也可以骑你身上啊,好运。”
李坏已经不想坐了,愣是被抓着腰蹦不起来。他也听不懂老头子的话,自然冷冷道:“你以为你可以和坐垫相比?”
张海楼听到这话,顿时不爽地叫嚷起来:“你现在居然都能把我和个屁垫子比较了?”
张海侠回头瞄了一眼,觉得实在是没什么解释的必要性。
但老头子却已经叹息几声,掩面而去:“白日宣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