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同海洋再次裹挟了他,当浪花散去时,李坏也回到了沙滩上,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也很熟悉记忆里每一丝每一毫的情绪。尽管它们都不属于他。
汪洋大海是生命的摇篮,正如无边记忆是他的诞生地。奇迹出现在这里也近乎是一个完全的意外,李坏感恩此刻,感激带着鱼腥味的血液,也格外痛恨让这股血味出现的一切缘由——包括他自己。
此时此刻,李坏才明悟了这份厌恶的原因。他不是厌烦血腥气,而是恐惧血腥气所代表的伤口,与流失的血液,以及一同丧失的生命。
他们离开的路不是李坏来时选择的那条,但他在这片连通的无数洞穴里已经失去了辨认路线的能力,一个人走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只能由陈文锦领路,身后跟着汪莫有和李常乐二人。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陈文锦停了下来,几人眼前的通道已经又变了,向下倾斜,是十分刁钻的角度。她回头给了一眼,李常乐立即旋身走到最前面来,就要先下去,身上只携带着矿灯和一根长绳。
陈文锦对李坏说:“这里只有你不会缩骨,这个洞对你而言更难。他先下去,如果你不方便,也有人接住。”
李坏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大概丈量过,如果想要通过这条长长的洞,留给四肢做动作的空间并不多。
但事情发展没有陈文锦意料中的困难,李坏不会缩骨,身材却本来就比李常乐单薄一些,虽然挤得有些不舒服,脚上也不好使力,光靠手里的绳索,他也算是顺利落了地。
只是这条道十分漫长,慢慢下去时感受到的寂寞漫上心头的感觉非常可怕。仿佛耳边只剩下心跳声,格外狭窄的空间令他错觉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下来的汪莫有身手倒是还挺不错的,他沉默太久,显得有些异样。李坏朝他看了好几眼,有些怀疑是这几天的遭遇让他变成这样的。
但可惜他不知道汪莫有身上发生了什么。
而到了洞外,李坏自然再次看见了来时的风景,怪异的洞窟布满的岩层,像莲蓬,质感也有些奇特,冰凉,却不是寒冷的,手感有些润,像玉。它这次不在脚下,而在他们头顶。
奇异的岩层曲线像是一颗嵌入的珠子,只展露了一部分的外貌。
或许他怔愣了太久,汪莫有突然说:“这是陨石。古人曾叫它天石。”
在山东的时候,生长着九头蛇柏的墓穴里也有天石,吴三省……应该说解连环,解连环说那是天心岩,也就是天心石,九头蛇柏畏惧这种东西。而天心石就是天石中最珍贵的那种。
一切早有预兆罢了,那里的天心岩大概也是解连环带过去的东西?
李坏没说话,也不想同汪莫有交流,他觉得李常乐安静太久了,转头去看,发现李常乐正悄无声息地观察远处,神色略有些紧张。
他看见了什么?
李坏便也跟着他一同远眺。
陨石下方是一片地下湖,矿灯的灯光照得极远,效果当然也差了。波光粼粼,因水下隐隐约约的黑影而荡漾的水光水纹也不是很明显。
李坏谨慎地没有先下结论,随李常乐一起观察,又过去了几分钟,它的头颅终于在水面上慢慢浮现出来,巨大的鳞片反射出一片妖异的冷光,游动扭动的身体也在水花中一闪而过。
很大的一只蟒蛇脑袋,几乎叫李坏觉得是自己视觉出错了。
李常乐抬手晃了晃,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提着矿灯率先下了他们所站立的这阶石台,李坏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汪莫有,汪莫有点头,也安静地紧随其后。
三人纷纷踩进水里,水温很低,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简直有些刺骨了。但水流很平缓,像死水。
李坏记得之前的暴雨,这里兴许就是一片从上方流下来,然后蓄积起来的小湖。
矿灯光源区域变化,也照出了极其清澈的水面下的异常。除了及腰的部分浅水区,湖中相当一部分区域布满大小不一的深水区,漆黑如渊,深不见底,又呈现出近似圆形的形状。
李坏其实见过这种东西,虽然可能不是亲自看见的,但没这么多,也没这么密集。
他们与那条巨蟒相安无事,对方一直潜在水中,李常乐直到离开湖心附近的区域,才能有些放松,后背的冷汗与湖水一起打湿了衣衫。
后面的路由汪莫有带领,不算难走,李常乐时不时在一些角落里翻出零碎的东西来,大多是保存得当的干粮。他不饿,就都给了汪莫有,李坏自然也没有进食的**。
其实不只是他,汪莫有、李坏也各存有东西以防意外。
花费许久时间终于离开地下,外面空气清新不少,天光也明媚,有些炎热的阳光落下来,李坏只觉得心头的阴霾似乎都扫去了。他再看汪莫有的神色,觉得似乎也和缓了。
在雨林中行走对李坏来说并非难事,现在恢复清醒,他还是能凭借感觉很快找出一条最短的路线。沿着这条诡谲的陌生路线,既没有怪蛇侵扰,也没有虫子攀咬,万事万物仿佛都为他让开一条敞亮的道路。
李常乐和汪莫有因为不熟悉,只能勉强跟得上他的速度。
一切食用都给了汪莫有,他的情绪和状态都不太稳定,是一种李坏熟悉也陌生的情况。可一旦凑近过来,焦躁不安的迷茫很快就能从汪莫有身上散去,他似乎从李坏身上得到了安慰,就又恢复了安定。
他们一路前进,又沿着某些标志性的植被找出了些许完好的干粮,一些位置也已经被人翻过了。多余的食物仍然交由汪莫有解决,他不比李坏和李常乐,不可以只靠清泉饮水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李常乐安静了很久,走着走着,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他盯着前方白色的身影,问:“你在找什么?”
李坏没有避讳,直截了当回答他:“张起灵。”
李坏确实是在找张起灵,他对零碎记忆里的一些人略有猜测,但不可否认每一任张家族长的气味都与众不同——如果那真的是所谓的张家族长。
举个例子,李常乐是令人怀疑的清汤寡水,汪莫有是略有铁锈气味,那张起灵就是密度极高、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张家族长都是这样的,哪怕离开了几天,那股味道仍然许久不散。
他们的味道真的很恶心。
汪莫有也问:“你找他做什么?”
李坏没有回答。他不太喜欢这种气味,但发毛的警惕感一直使得精神放松不下来,所以他要去看看张起灵的情况。可惜这种微妙的情绪难以解释,他只知道这样做了才能安心。
即便李坏想起来所有事情,仍然无法理解许多,也无从下手。
他记忆里的一切都与张家毫无干系,起码表面上是如此,但这段时间从陈文锦和李常乐口中透露出的讯息,显然又出现了另外的意义。
除去李坏自己的回忆,再往前推,一些零零碎碎、不分时期的记忆在他看来大多都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也许是太隐晦,也许是太碎,总之,李坏很难将其有条理地梳理完整。
汪莫有没有再问,整个人已经显得有些阴郁,阳光也驱不散他身上那些奇怪的情绪。可惜没人照顾他的感受,汪乐并不是一个温柔的老师,李坏与他不算熟悉,现在也没心思管他。
这样不太好。李坏知道这点,却没有多余的精神力气去与他沟通。
几人日夜不歇,唯有李坏的身体状态称得上最佳,后来不得不慢速前行。虽说提议过停下来歇息片刻,但汪莫有却不同意。
在后来的路上,李常乐向李坏解释了阿宁的去向。那个被蛇咬伤的女人意识还未清醒,以后可能会醒来,其次是就算成功醒来,脑子大概率也会有毛病,又或者她会睡到身体无法继续维系。
李常乐说:“我不肯定当时她的神经是否受到了蛇毒的影响,能活下来都算是运气好。但现在我想问的是你后悔了吗?”
李坏有很多后悔的事情,或轻或重,有时晨间没将汤面作为早饭都会懊恼,但这件事不在其中。他知道当他放手,轻易放弃这个突然出现也即将死去的人时,会出现一个完全不想要的结果。
她来得太巧了。可从情况来看,或许是因为那些蛇迫不及待地想要献上她的身体作为李坏的巢穴,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如果它们准备自己享用,腐烂的尸体或许更为合适。
李坏也因而想起来另外一个人,张小蛇。但张小蛇的情况不同于宁小姐,那是在张海楼的一些行为下促成结果,因为事态紧急,所以李坏没来得及思考太多。
可张小蛇也不会比阿宁好到哪去。
他没有多解释什么,想再多,也只是回答李常乐:“我不后悔。”
李常乐于是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陈文锦要和她怀疑的那个女人作伴多久?”
“那她应该不会觉得孤独了。”李坏喃喃道:“宁小姐或许能够很快苏醒,然而这是有代价的。精神创伤不可避免,恢复的时间也需要许久。她会被很多人遗忘,我也只能对此保持缄默。”
汪莫有这时突然说:“你真的这么想?”
李常乐没有打断汪莫有的话,反而有些忌讳地看了他一眼。
这俩人究竟是什么情况?李坏已经看不明白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摇摇头,避开汪莫有阴冷的视线。
他仍然看着前路,这条最快的直达绿洲外的路线。李坏想到了吴邪、胖子、潘子,还有伊利亚他们,如果目的地是这里,那他们已经完成目标了,也成功离开了吗?
徜徉着蛇虫的密林沼泽的回声格外幽静,其中并无多少人的声息。
李坏转过身来,他面对汪莫有,对上青年人固执的眼睛,那双眼睛被一些糟糕的情绪影响了,所以变得狠戾,不再符合他对汪莫有的第一印象。
但总不能拿第一印象框死一个人,李坏不了解汪莫有,这是事实。
他很认真地说:“你不该被死人的情绪影响,无论你脑子里出现了什么念头,那都很浅,像是一点浸没了你的脑子的水。汪莫有,你不需要思考太多。没有谁能从别人里的意识里复生,哪怕你现在觉得你是谁,你都不是他。”
但汪莫有却出乎意料地问:“不可以吗?”
他的反应有些过了,可能是这几日沉默之中酝酿的结果。李常乐心里开始不耐烦,他替李坏继续说:“那种感觉会消退。到时候你只会觉得尴尬,你又不是叫做张起灵,你差得太远了。无论是血脉......还是能力,至于不得体的情绪控制就更不要提了。”
要是所有人都像汪莫有一样,张家早就完蛋了。他说着,朝李坏使了个眼神。
李坏却没看懂。
他知道汪莫有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原因,也明白李常乐是为他好,但目前来看,就是做了孽,有了罪过了。
李坏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点,或许他得需要对汪莫有负责。
此话一出,李常乐也点头认可道:“他现在肯定回不去了,他要是回去,我也会跟着出事。你得带他去四姑娘山,那个地方仍然安全,除非他们下定决心对你出手。但目前为止你还是个传闻,只是稍微落了地罢了。”
汪莫有闭口不言,只是看着他们,李常乐又对李坏说悄悄话:“他胆子肥,自愿的,我却不能担保。这次我用了妈妈留下的东西,他身上肯定会出现一些后遗症,就像现在。”
虽然李常乐声音低,但汪莫有看过来的眼神仍然也不怎么友善。
李坏问他那个东西还有多少。
李常乐讪笑道:“没了。”
“撒谎。”李坏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笑脸,难得有些烦躁起来,“她是未雨绸缪的人,准备的东西只有一个,她会控制不住很焦虑。”
“我自己用了不行吗?”
李坏定睛看他,意识到李常乐确实不会拿出第二个所谓的东西来展示,无奈地问:“什么感觉?”
“或许,年轻一些的张家人未体验过的天授就是这种滋味。”
“天授?”
李常乐说:“你知道张起灵失忆那回事儿吧。张家人正经失忆方式其实只有一种,叫做天授。那时候你好像还在睡觉,应当没听见我和陈文锦说的话。”
有种微妙的既视感。李坏想,也说道:“常乐,你这个说法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朋友的老板收集了许多奇闻异事的档案,包括他自己也在处理这些怪事。”
李常乐顺着他说:“张家也有专门收集处理怪事的部门。”
既视感好像更强了。李坏道:“很多怪事起初无法解释,但之后发现真相,只能说是啼笑皆非。”
李常乐立即道:“我也喜欢看《走近科学》,很适合用来对未知未解之谜的一切事物祛魅。而天授,自然也是一种物质的影响。”
他顿了顿,又说:“这是一种东西造成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也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区域里有所体现。天授似乎是摄入一种物质的后遗症,情况多种多样,所以让人很难分清楚其中的原因。”
“但它最奇异的还是区域性这一点,如果困在其中,也许会产生类似自我博弈的情况。没人能想到昨天的自己还能算计今天的自己吧。这也是妈妈没来找你的原因,她需要去做一次实验。但是她最后没有回来。”
李坏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李常乐,心情格外平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也许大脑只是一片空白。
他确定自己没有想李若琴,只是突然得到这个消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坏下意识先回应了一句万能回答:“我知道了。”
然后他又问:“她最后消失的地方在哪?”
李常乐应该保持沉默的,他不觉得那是一个好去处,但实际上顺其自然,好运也是该去的。
“那个地方很近,也很远。是一条路,现在还未到你该去的时候。”
……废话连篇。
李坏没有追上张起灵的焦虑有些压不住,他想用一些糟糕的点子做坏事。但他还是只是想一想,他知道自己心乱,所以并不会真的去做。
他又回忆起那个中年男人,那本该很轻易忘记的陌生人,心里就有些痛苦起来,李坏明白为何李常乐说那是惩罚了。
他们派来的人里藏着一个非常普通的张家人,或许他改头换面了,但内里依然留存着一些没有变动的东西。
可惜李坏认不出来,自然也没意识到痛苦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