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骆心词于京城想起舅舅常说的这句话,不得不承认,这话不仅适用于人身上,同样适用于府邸。
譬如他们骆家。
骆家原本在林州往南的虹桥镇上,镇子不大,藏不住秘密。所以当生父荣归故里,接走祖母,只留下休书与大肚子的骆裳的第二日,消息就传遍了虹桥镇。
流言不会要人命,却更加可怕。
一个月后,舅舅带着一家人迁去了州府。
林州府比虹桥镇大出许多,常有人家迁入或者搬出,邻里街坊见怪不怪,至多在看见怀胎数月的骆裳时多问几句。
在得知这是个夫君病死,只能回家依靠兄长的寡妇之后,或安慰,或怜悯几句,之后就很少有人提及骆心词那素未谋面的爹了。
一家人就此在林州落户,骆家舅舅为人仗义,见识广,很快闯出名堂。
后来骆心词与周夷定了亲,再有周夷高中榜眼,林州城里的人提起这一家只有声声艳羡。
他们哪里知晓骆家几口人正遭遇着什么呢。
这武陵侯府的尊贵不是骆家能比拟的,但本质一样,外人眼中的王侯权贵,内里藏着巨大的污垢与危险。
单说太子遇险那事,明于鹤说武陵侯有最大的嫌疑,若非最后太子顺利归来,而皇帝没有证据,这事定会闹得血流成河。
明于鹤没有明说那到底是不是武陵侯的手笔,但在骆心词看来,如果真的不是武陵侯做的,他大可以直说。
他只说明面上的结果……这已经足够证明那株连九族之罪就是武陵侯犯下的了!
武陵侯野心勃勃,皇帝哪能容得下他?
“小姐,我打听到了。”连星凑到骆心词身旁。
骆心词眨眨眼回神,问:“打听到了什么?”
连星道:“上回小姐受骗闯入书房,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有人觉得侯爷对你这女儿很是宽容……”
骆心词了悟。
初入侯府时,除了汤总管与云上居的几个侍女,没什么人搭理这主仆俩。
这几日下来,骆心词很少外出,没有太多感受,连星则是明显察觉到下面人的态度的改变,尤其是外院的一些粗使下人。
这样也好,行事能便利些。
“可打听到侯爷他们几时回府了”
“没有。”连星道,“内院里的侍婢们嘴巴都很紧,这些事一个字也不往外说,外院的那些人知晓侯爷与小侯爷离府了,但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骆心词想了想,道:“不管了,我们出府。”
“这就出府?”连星惊讶,“不等时机再稳妥些?”
“不等了。”
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险,也越难脱身,所以骆心词没将那些遭遇告诉连星。
她觉得不能再将精力耗费在侯府上,那事不是她能插手的,她要尽快解决自家的问题,及早脱身,还要想办法告诉明念笙,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尽快脱离侯府。
骆心词道:“侯府女儿入京,不至于终日被关府中,外出散心都不允许吧?实在不行,就说祖母怀念京城风光,让我帮她四处走走看看。”
出府比二人想的要顺利许多,无人阻拦,只是侯府女儿外出,身边少不了下人,骆心词被迫带上了三个侍婢。
她要查生父与未婚夫婿,生父是十多年前入京的,骆心词除了他的姓名,其余一概不知。
未婚夫婿倒是好查,去年的新科榜眼,多找几个路人问问,大约就能得到些消息。
就是这侯府侍婢跟着,她不好直接开口。
骆心词耐着性子在侍婢的带领下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天子脚下,繁荣昌盛,无论是高耸的阁楼雁塔,还是街边的酒楼茶肆,都非偏远林州可以相比的,就连日光,似乎都比林州的更加明媚。
也更加陌生。
骆心词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摆脱这几个侍婢,最后借口累了,进了一家茶楼。
茶楼临街,从上方俯瞰,能将整条长街乃至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尽收眼下。
骆心词正出神地想着法子,忽见听嘈杂的吵闹声传来,她俯身一看,见茶楼下方聚集了一片人群,正中央是一个锦衣少年和一个黄衫姑娘,两人身后分别跟着众多家仆侍婢,两相对峙,像是产生了争执。
只听那锦衣少年声音响亮道:“我不与你这笨手笨脚的小丫头片子争,你也别得寸进尺,赶紧让开!”
“你瞧不起谁呢!”黄衫姑娘语气愤怒,“我在塞外与人比骑射时,没少赢得彩头,你未必就比我强!”
骆心词刚觉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就听侯府侍婢惊讶道:“是黎阳小公子。”
江黎阳。
骆心词瞬间从窗口退回,她可不想再与这不待见她的任性小公子扯上关系。
侍婢也都知晓江黎阳对她的态度,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请人上来喝茶之类的话。
骆心词无意看那二人的热闹,却拦不住两人的声音,听了会儿,明白过来,是两人因为谁骑射更厉害较上劲了。
吵了会儿,江黎阳道:“行行行,你厉害,我不和你争。”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阴阳,俨然一副“好男不与女斗”的态度。
这彻底激怒了黄衫姑娘,她怒道:“你敢比吗?输的那个给对方做流做马,你敢吗!”
骆心词正想着这姑娘都被气得口齿不清了,又听江黎阳道:“敢是敢的,不过先说清楚,‘做流做马’,这个‘流’——”
他嗓音拖得很长,“——是什么?”
人群中突地爆发出大笑,就连雅间中看热闹的侍婢都笑得停不下来。
见骆心词与连星满目茫然,侍婢笑着解释:“那姑娘是塞北都护范大人家的千金,年前刚入京来。兴许是在塞外接触的人比较乱,口音杂了些。小姐你不知道,年节宫宴上太后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范灵……”
说到这儿三个侍婢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才止住笑继续,“其实她叫范柠。”
骆心词与连星面面相觑。
解释的这会儿功夫,下面的争吵更加激烈,听着是范柠被江黎阳逮着口音上的短缺,落了下乘。
骆心词觉得一个姑娘被人当街嘲笑太过难堪,犹豫着是否出面转移江黎阳的注意力时,街道上嘈杂的响动中多了一个新的声音。
“这么巧,在这儿碰见小公子了。”
这声音没有江黎阳与范柠的吵闹声响亮,经过街边行人、摊贩的重重阻碍,传入骆心词耳中时已经削弱许多,她听不太真切,但仍是觉得有些耳熟。
那人又说:“一刻钟前下官刚见着了宁王,宁王殿下正让人寻你呢。”
这一句清晰了很多。
骆心词面色一变,倏地站起来,扶着半开的窗口往外看去,将雅间中的侍婢们全部吓了一跳。
唯有连星知晓她这是听出了什么,慌忙一起看去。
只见街道上多了个身着官袍的年轻男人,他挡在范柠面前,面上带笑,客气地与江黎阳说着话。
威严的红色官袍证明了这人的身份,百姓敢聚众看江黎阳与范柠的笑话,却天生畏惧官府,见状纷纷散开。
连星看着那被威严官袍衬得分外周正的男人,明白了,这人必然就是周夷。
她没见过周夷,但听过他的大名,那是林州文成馆中最出色的学生,不论是才识,还是为人处事之道,都远胜其他学子。
连星转向骆心词,见她两手紧抓着窗棱,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周夷,胸口剧烈起伏。
曾经人人称赞的未婚夫婿,如今是意图谋害她全家的嫌犯,想也知道骆心词的心情很难平静。
她轻轻碰了碰了骆心词的手臂,骆心词侧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眸遮眼中情绪,两只手也缓慢地松开窗棱,从窗口退开。
“小姐认得那人?”侍婢问。
连星机灵地抢先,“那是谁?瞧着是来为范小姐解围的,人倒是挺不错。”
侍婢道:“那是去年秋日高中榜眼的小生,名叫周夷,殿试后直接入了翰林院,深得几位大人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呢。”
“这么俊,该不会被榜下捉婿了吧?”
侍婢笑:“倒是有几户人家动了这心思,不过这位大人说他在祖籍已订了亲,不好强求的。”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连星称赞。
两人的对话为骆心词争取了冷静的时间。
她舒缓了下情绪,用生硬的语气道:“这人与我有何干系?我气的是江黎阳!当街嘲笑一个姑娘,他未免太过分了!”
听着像是看见江黎阳欺负人,想起自己被骗的事,这才失态的。
三个侍婢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
待雅间里的危机过去,骆心词再往外看,江黎阳已要带人离去。
走出数步,他又转身回来,喊道:“五日之后比试箭术是在城南校场,不是城兰,范灵,你可别记错地方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范柠气得愤恨跺脚,周夷则是低声在旁安慰。
两人的交谈声很低,被街道上的杂声淹没,骆心词没能听见。
过了不久,范柠面色有所好转,带人离去,周夷也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骆心词的视野中。
街道恢复寻常的热闹后,骆心词坐在楼上饮下两盏茶水,将情绪彻底抚平,带着侍婢回了府中。
府中依旧只有一个久居佛堂的韶安郡主,无人过问骆心词外出的所见所闻,让她得以静下心来细思今日之事。
夜晚,屋中侍婢已退。
连星将外间烛台全部熄灭,凑到床边悄声问:“接下来小姐打算怎么做?”
骆心词蹙着细眉,犹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与周夷相认……”
幕后凶手派人去杀害骆家六人,无疑是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周夷既然不隐瞒已有婚约的事,凶手应当不是他。
连星道:“周夷为人坚贞,如今又在朝为官,能帮上小姐许多。小姐觉得他可信,就与他相认呗。”
骆心词抬了抬眼,黑多白少的眼眸中蒙着一层彷徨。
连星被她看得哑然了一下,猜测:“小姐不能完全信任他?”
“其实……”骆心词慢吞吞地掂量着用词,“我与他……不熟。”
“啊?”
骆心词道:“这桩婚事就舅舅为我定下的,定亲至今,我与他只见过五次,就连交换信物,都是在舅舅的陪同下……”
当年骆裳的婚事就是骆家舅舅定的,一个决定,误了骆裳的一生。
骆家舅舅悔恨,所以在给骆心词定亲时,格外的谨慎。
周夷入京赴考前,周家人曾提过让二人尽早完婚,骆家舅舅极力反对,一定要等周夷高中后,才肯让二人成亲。
为的就是万一周夷高中后一去不回,两人的婚约可以及时作废,纵然会对骆心词的名声有些影响,但不至于像骆裳一样沦为下堂弃妇。
舅舅用心良苦,骆心词谨记在心,所以此刻犹豫不决。
她很清楚,真算起来,她与周夷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托付性命的程度。
“这可怎么办?”连星与骆心词一起陷入了为难。
二人思量到深夜,在外面庭灯燃尽时,骆心词道:“今日才是第一次见他,再多观察他一段时日吧,不急着做决定。”
连星“嗯”了一声,二人熄灯入睡。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元·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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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周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