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逢危,明主不立。
苍都辛邑,定王苍麟斜倚龙榻,静听辩解,良久不言。
太子苍珏垂手而立,认错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听信小人谗言,以为北疆谋反……”
“我大苍,自三世祖起,便划割东南西北四疆,由四王镇守,二百余年来兵政自立,早已不听朝廷号令。你身为太子,对这天下局势,应是了解。”定王懒懒开嗓,瞧了太子一眼,续道:“北疆乌氏先祖,本是三世祖第三子田灵王,为人宽仁平和,威望厚重,原就野心争夺皇位。后被三世祖着意封在乌林山那苦寒边远之地,方见些许安分。太子此番主动挑起事端,可是太平日子过得惯了,想要亲往沙场比划比划了?”
“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哼。”定王冷声:“朕不管你身边有什么人,出什么谋,策什么划,只要朕在位一天,就绝不允许有人威胁辛邑安定,可听明白了吗?”
太子忙应:“是是是,父皇圣明,父皇圣明!”又赔笑道:“北疆地广粮多,兵源充沛,儿臣虽愚笨,却也知深浅,若非奸人挑拨,断不会有此一举。”
“奸人众多,挑拨难禁,太子切要明断。”
“是,儿臣谨遵教诲!”那太子见皇帝面有缓色,忙又道:“父皇,其实儿臣此番亲赴北疆,捉拿反贼,还有另一层心思。四疆野心狂妄,拥兵自重,从不把我辛邑正宗放在眼中,儿臣以为,必得要铩铩他们威风,震慑训导才是。若只一味放纵,只怕要出大事。”
“哦?”定王抬眼,问道:“朕只道太子急欲立功,是为了逼朕早日退位呢。”
太子心道,老不死的,我不心急才怪!先帝高寿,定王六十七岁才坐了皇帝之位,彼时他都已四十五了。若定王再得高寿,只怕他此生都登基无望了。
“儿臣……儿臣此番确是误信小人谗言,才会一时冲动……不过杀乌远坤并非儿臣本意,是他自己要刺杀儿臣。”
“那乌冲呢?疆主乌远坤既死,你何以又绑了他嫡长子来?乌氏能是好惹的?”
“这……父皇,您既生气,儿臣放了他们便是。大不了再赏些金银珠宝,好生抚慰一番不就行了?”
定王闻言似怒非怒,嗤笑道:“太子大才,果真是无药可救!”
那苍珏莫名其妙,又不敢顶撞,一脸晦气上罢朝,回宫见着周梅海便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狗奴才,屁大点事都办不好,本宫养你何用?!”
周梅海自知办事不利,并不狡辩,垂首任由打骂。
“郢休呢?”苍珏骂罢一回,喘着坐了喝茶,喊嚷道:“去把郢休给我叫来!他妈的,真是诸事不顺!”
这苍珏气量狭窄,一惯嫉贤妒能,天下多少能人异士,怀揣大志而来,满心怨怼而去,留下的尽皆是些溜须拍马的草包。偏这郢休不同,此人本是东疆郢氏庶长子,世家出身,人情练达,又有才华气度,又肯委曲求全,能进能退,真个难得。在太子宫中不过一年,便引得苍珏顾虑全消,以为心腹。万事都要与他商议之后方才定夺,一刻也离他不得。此番诬指乌氏谋反,便是出自此人主意。
“殿下。”
苍珏余怒未消,正兀自坐着生气,抬头便见一人正立殿中,从容拜礼。
这来人穿一领灰鹤仙袍,戴一顶润玉小冠,端方飘洒,丰姿英俊,正是郢休。
“来了。”苍珏见他前来,面色显见缓和,嘴上却仍怨道:“你给本宫出那些馊主意全不顶用,多少美女好酒送进去了,那老不死还是身强体壮。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两刻钟都未见歇气!”
郢休笑道:“此法见效缓慢,但安全。敢问殿下,今日苍龙殿上,情形如何?”
“还能如何?本宫做什么,那老东西都看不顺眼。旁的也就罢了,本宫说要放了乌冲,赔些金银送回去,竟也要发怒,真是莫名其妙。”
郢休略一思索,便已了然,劝道:“圣上英明。乌冲等人既被殿下绑缚至此,想必定是犯滔天大罪。殿下仁慈,不忍滥杀无辜,这才千里迢迢带回辛邑,为的是将案件查察明白,秉公执法。因此,乌冲放不得,金银亦赔不得。”
苍珏似懂非懂:“那怎么办?继续押着?”
“案件移交刑部,照流程秉公审理。待流程走完,殿下亲自设宴款待,再派龙军护送出城,以彰亲厚优容。如此既不损辛邑颜面,亦显殿下奖罚分明,乌氏自然无话可说。”
“这倒是个好法子……不错!本宫怎么就没想到呢?”苍珏见喜,嘱咐道:“既如此,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刑部一应事宜,你领本宫口谕,亲自去打点清楚。”
“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隔日一早,乌扬火烧周家堡一事便传入辛邑。一把大火死伤十万,生灵涂炭,举朝震动。辛邑百官参奏,龙颜大怒,训斥太子无故作恶,责令即刻释放乌氏众人,以免再生事端。
这日下午,那郢休与太子议事已罢,转过花园,忽见着一面白高瘦侍卫独坐廊下饮酒,却是周梅海。此人家境贫寒,九岁时被卖入辛邑做了太监,一直在宫内活动。因自幼习武,练功不辍,一次护驾有功,被太子苍珏破格提为贴身侍卫,专司护卫自己安全。这人惯使毒镖,手法精准,动作奇快,一招致命。有他在身边,苍珏一向有恃无恐。北疆疆主乌远坤,便是被此人毒镖射杀。
“周兄,何故在此独饮?”
周梅海见是他来,忙抹泪起身,回礼道:“郢休公子客气,小人怎敢与您称兄道弟。”
郢休并不接话,只道:“看周兄情景,或是为着周家堡变故伤心?”
“是。”他家中变故合宫皆知,现下红着眼眶独坐饮酒,想说不是又有谁信?
郢休面色凝重,轻拍了拍他肩头,以示抚慰。又邀他一同坐了,自斟了杯酒,同饮相陪。
心慕之人恰又知己,周梅海转眼便又下泪:“是我害了爹娘……”
“周兄,节哀。”
“郢公子……”周梅海伏案泣涕:“我爹娘……都……没了……乌扬狗贼,杀我父母不说,还……还竟斩下二老头颅,缚于马尾之上,从周家堡一路拖行两千里!郢公子,我……我真想将他千刀万剐!”
“天良丧尽,实在可恶!”郢休着怒,道:“乌扬为一己私欲纵火烧伤十万余无辜,其凶残暴戾,滥杀成性,实叫人气愤!”又道:“周兄,郢某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劝慰。权以此饮为意,与你同醉,聊作分担。”说罢,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二人义愤填膺,频频举杯,周梅海心绪不稳,已见醉意。
“周兄,你可知殿下今日召我何事?”
周梅海摇头:“不知。”
郢休叹了口气,道:“圣上责令殿下,即刻释放乌氏众人。”
“什么,放了他们?”周梅海怒道:“不行!”
“圣意已决,哪管这里头多少杀父之仇,弑母之恨。”郢休有意无意,淡道:“你我微末,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周梅海大怒起身,红着一张白净面皮,醺然骂道:“这世间就没有公道了吗?乌狗火烧周家堡,死伤无数,遍地冤魂,无人治罪不说,竟还要释放那一众乌氏囚犯?”
郢休见他已着恼,便不再言语。
果然,不一会儿,周梅海咬牙恨道:“父母被杀而不报,枉为人子。一命抵一命,我要杀了乌冲和乌远坤夫人,为父母报仇!”
“周兄说笑,违抗圣意,是要杀头的。”
周梅海气恼:“郢公子,你这是以为梅海无理,要横加阻拦吗?”
郢休坦然:“我拦你,是为你着想。”
周梅海自斟自饮,气闷不语。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周兄事亲至孝,为报父母之仇甘冒大险,郢某岂会不懂你心思?只是,若有一个法子,即可报仇,又能保命,为何不试试?如此你父母身后,有人扫墓祭拜,岂非孝事?”
周梅海闻言,愧道:“郢休公子见谅,梅海习武粗鄙,一时情急冲撞……”
“无妨,你我兄弟,不必拘礼。”
“敢问这法子……”
“牢狱之中,虫鼠横行,哪有不招蛇的道理?”郢休瞧着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