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组的文新子自杀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轰炸了F大厦的14-22层,在每个人的手机里迅速传播开来。
2月的早晨,窗外还呼呼刮着北风,唐施诗被闹铃吵醒,意犹未尽。她在枕头边上摸来摸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我去!”9点多,她立刻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儿蹦下床。早饭也来不及吃,胡乱刷牙洗脸,套上昨天脱在沙发上的卫衣,抄起羽绒服和电脑背包就冲出门去。
在地铁上,没座,她背着电脑包,加之刚才还跑了一小段,有点微微出汗。在地铁玻璃黑乎乎的反光里,唐施诗隐约看着有点狼狈。她赶紧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自己头发蓬乱、状如女鬼。无语,她默默吐槽,又往身后的背包里摸摸,最外侧好像还有一盒粉底,得嘞。马上到站了,她瞅准时机,从一众人里挤到地铁门口。
滴滴滴,她差点被后面大哥的书包卡住,踉踉跄跄的挣出来。9点48分,还来得及,她没多想,直接冲到地铁站卫生间,摸出粉底液,捏着粉扑往脸上划拉了几下。这不就行了嘛,办公室有根快用完的眉笔,专门应急的,一切尽在掌握。
她美滋滋地出站,掏出手机,顺便看了一眼微信消息。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信息提醒,app右上角已经有99 的消息。这是,我被盗了?
她狐疑的点开微信,最上面的一条是Betty发的,“赶紧来公司”。她抖了一激灵,Betty是她们组的大Par(合伙人),而且是她现在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直接影响她的打分和晋升,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她的不行。唐施诗赶紧往F大厦跑。
刚上电梯,她看见同组的灵菲也刚来,冲她挑了个眉打招呼。灵菲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问,“施诗,你看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唐施诗有点愣住,她以为灵菲给自己发了信息,她还没来得及看。
她刚问出这句话,前面的同事就回头迅速了看了她们一眼,这让施诗更懵了。她赶紧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消息,一个一个快速浏览,全是她的同事和朋友发来的,同一张截图,“五组的文新子自杀了!”,后面加一句,“真的吗?”
唐施诗的脑袋轰的一下子炸了。她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灵菲,企图得到一个这是个玩笑的回答。灵菲看她一脸惊讶,只得无奈的说,“我也是才刚知道。”
等两个人走到办公室,Betty正在来回踱步打电话,其余二十来个人安静如鸡。唐施诗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五组的同事,但不是她的项目组,她短暂的呼了一口气。坐下来后,她赶紧回了Betty,“我到办公室了”,又拿起手机赶紧找她要好的八卦同事。她点开老姚的微信对话框,“什么情况?”
老姚很快回复她了。“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在办公室,可能跟他的项目有关系。”
他的项目?唐施诗想起来了。文新子从刚进公司,就一直担任银岭集团的IPO审计师,去年刚上市。这之前已经做了两年,第三年再不成功估计这项目就黄了。她记得,当时是好不容易才过会的,也算是苦尽甘来。他怎么回事,这会儿有什么好自杀的,压力大的时候早过去了。况且上市之后,老大还给他们项目组加了人,这活儿以后愈见轻松,他有什么想不开的。
“好了,大家!”Betty见人差不多齐了,准备讲话。秘书在旁边示意大家停一下,很快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我相信,大家早晨都收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关于我们的员工。我觉得有必要把大家召集起来,同步一下最准确的信息,避免大家对这个事情产生恐慌,这对大家工作是非常不利的。”她停了一下,继续,“确实,我很难过的告诉大家,我们的同事,文新子,昨晚不幸去世了,目前警方已经介入。我希望在任何确切的消息发布之前,大家不要谣传、猜测,也不要对外传播,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外部打探和采访,都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应和。但其实每个人的手机里,已经塞满了各种爆料,同组的,一个楼层的,一个项目组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甚至刚才还有人关联到了银岭集团的内幕。
Betty说完之后,有人问到,“那项目组的事情,现在怎么安排呢?”
Betty盯着他看了2秒,立刻露出了那种非常正式又勉强的微笑,“OK,你提的问题很重要,我们正在开会讨论项目组的人员安排,很快就会通知项目成员,不会让项目进度受影响,请大家放心。”
这时秘书招呼大家回去工作,众人纷纷散了,唐施诗正要跟着人群走出去,被Betty叫住。
“你一会儿去我办公室一下。”
唐施诗心里咚咚直打鼓,完了,该不会是我最近总迟到被她发现了,估计要挨骂。说起来,唐施诗作为外勤主管,前两个月一直在外地出差,每天睡觉都睡不到5、6个小时,经常一大早起来给实习生和新同事改底稿,白天又得应付甲方客户一堆问题,头都大了。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想着可以睡个懒觉,毕竟在客户那都按照客户的上班时间,她也不好意思迟到。没成想,现在的资本家都这么吝啬,晚上加班到那么晚啥也不说,现在迟个到就要挨骂。
她一边想着,越想越委屈,一个没注意,迎头撞上一个人。是老姚。
“你去哪了,我找你半天!”老姚有点急,他人高又壮,典型的山东大哥。
“我能去哪,睡过头,刚被Betty点了。怎么刚才开会没见你,我还以为你早来了。”施诗把电脑掏出来,电脑一直在待机,开的巨慢,她也不慌不忙,问老姚,“接咖啡去?”
“走。”
唐施诗到了茶水间才敢问,“到底怎么回事,微信我都不敢发了,你跟我说的那个是真的吗?”
老姚一脸神秘兮兮的,“我还能骗你吗?早晨来了我就去找三组的刘卡去聊了,他跟我说的,绝对保真。当时上会好多质询,刘卡的老板还帮他们写了好多回复意见,而且说私下找了证监会的人,人家也不表态。有什么猫腻,谁也不知道,只有文新子跟他老板知道。”
“唉。怎么说呢,我是不咋喜欢他,但根本没想过他会出这种事。当时我们在一个项目组,他总刺我,还打小报告,气死人。不过他能力没得说,把银岭做下来也是真的难,这个都做到了,干嘛还想不开。”
“世事无常吧。”老姚也跟着感慨。俩人咖啡接完,老姚往旁边制冰机走过去,加了几块冰。
“你真牛啊,一大早喝冰的,这大冬天。”唐施诗啧啧称赞。
“醒醒脑子,一会儿还有那么多屁事儿呢。”老姚跟她摆摆手,往另一个办公区走了。
唐施诗回过头,又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Betty嘱咐去她办公室,她快步走到桌前,把电脑合上,灌了几口咖啡,往旁边办公室去了。
“施诗啊,你进来吧。”Betty一边在看一沓厚厚的材料,一边招呼她。
唐施诗有点别扭,她一直担心自己挨说,影响她在Betty心里的印象,不由得腼腆起来。
Betty放下手里的材料,笑眯眯的,“最近项目上有什么问题吗?他们几个还行吗?”
“啊,进度还正常,昨晚把您看过的报告发给那边财务负责人了,她们还没反馈,这边就正常让他们在整理底稿,我在补充点issue的内容,估计还能比计划的早点出完报告。”
“OK,你确实很适合做项目管理,我一直也想多培养一下你。做完这个项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唐施诗有点蒙圈,做完项目就快4月份了,我该休假了啊大姐。但是她又不敢直说,只好应付,“看组里安排吧,如果有非年审的其他小的专项,我也有时间做,看老板安排。”
唐施诗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员工,没那么任劳任怨,也会偶尔摸摸鱼,晒晒网。但她好在还算会审时度势,知道适当的委屈一下自己,才能在这个组里走得更久。她出身自小县城,家里条件很一般,父母能给她的帮助实在太少,她早早养成了凡事靠自己的习惯。当初进这个事务所她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过了层层面试来的,当时还有一个同班同学没面成,一直对唐施诗有点意见。在她看来,连唐施诗这种一般人也能进,自己凭什么不能进。唐施诗也没说什么,就淡淡的笑着说,是自己运气好吧。
Betty其实还挺喜欢这个下属的。说实话,现在听话的年轻人不多了,唐施诗算是她的组里能干又比较听话的,基本不给她惹什么麻烦事。因为文新子的缘故,她不得不尽快找一个人来接替他。但盘点一下目前组里的人,这个级别的基本都在外面出差,也都是大项目,根本抽不开。唐施诗负责的项目是一个集团公司的子公司,集团那边还有项目组,唐施诗一直想进集团项目组,Betty也不是不知道,但她时常要平衡各处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一些资深的经理,如果不哄着点,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谁来接呢?她想来想去,如果唐施诗的项目能早结束,现在就抽过去接一下银岭,剩下的人慢点就慢点,也能按期顺利做下来,还不影响集团项目组的进度,这已经是预期最好的结果了。
“你今年的表现我都看到了,进步也很快,我准备让你锻炼锻炼,接一下大的项目,这样对你今后成长也有好处。”
唐施诗也不傻,她听到上一句的时候,就几乎猜出来Betty是要说什么。她趁Betty没注意,自己摸出手机给老姚发了信息,“让我接银岭项目,无语。”
老姚正在跟项目组的同事聊天,手机摆在桌上,突然弹出来信息,他旁边的同事瞟了一眼。
“完犊子。”老姚回她。
唐施诗都不记得自己是咋答应Betty的了,她只记得对方用一种温柔又强势的目光送她出了门。她晕晕乎乎的,一抬头看见老姚站在她电脑前,等着她。
她还没说话,老姚就掏出手机,给她看了一条新闻。
《浑水做空银岭集团,现已跌破美股发行价》
完了完了,她两眼一黑,差点滑下去。老姚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让她坐下缓一缓。
“能辞职吗?”她缓了半天,挤出这一句。
老姚也不置可否,叹了口气,“你不做,她肯定找别人,总会有人做。现在辞职太亏了,不值得。”
“那我就这么答应了,不是也很亏。上一个是文新子,下一个不会就是我吧。”唐施诗已经慌不择言了。
“你别那么想”,老姚继续,“说实话,她就是看你好说话。不过这报告是她签字,最大的风险是她,其实她比你还要担心。你只要不签字,就还好。”
唐施诗突然想到自己CPA一直没时间考,还差一个综合考试,拖了2年没去,没证书自然签不了字。她原计划是今年就考完,到时候晋升还得看呢。听老姚这么说,她稍微定了定神,也是,不签字就相对没那么大风险,出了事老板在,大家都别跑。
其实,这都不是决定因素。真正让她犹豫的原因,是没钱。虽然是在业内top级的事务所,但她级别不高,工资也一般,干的就是一个辛苦活,大家都自嘲是挣青春饭。每天这个强度的加班加点,坚持不了几年,都想熬过去升个经理或者跳槽到甲方去涨涨工资。唐施诗还有一个伟大的计划,那就是买房,她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自从家里出了变故,她一下子就长大懂事,不愿拖累父母托举她一个。到如今,她需要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刚好够买一间小房子,能住下她以及她未来的猫就行。上了几年班,已经攒了一点,如果以后顺利晋升,还能持续涨薪。更重要的是,社保和公积金不能断缴,她不敢辞职。
“算了,真烦,先不想了。”正说着,她的同事来了,喊她去讨论个问题。
老姚拍拍她肩膀,“别着急,没用,晚上一块吃饭,中午我约了刘卡,帮你打听点内幕。说好了啊,你别着急。”
唐施诗点点头。她对老姚有一点感激。
他俩关系这么好,还是因为上次那个项目。俩人一起去内蒙出差,客户那边的财务科长非得拉着俩人去喝酒,唐施诗推脱说身体不舒服,那人就逮住了老姚,一直喝一直喝。最后唐施诗看不下去了,只能说,那要不我也喝点吧,不然多不好意思。
唐施诗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就是对酒精没有任何反应,她归因于基因缺陷。不管她喝多少酒,都没什么感觉。虽然如此,她还是知道喝酒抽烟对女生身体不好,一直很注意保护自己,想着有命赚钱也得有命花啊。结果那天,唐施诗愣是一杯一杯把那个科长喝蒙了,回去的时候他还对她竖起大拇指,夸她是“女中豪杰”。客户的司机送她跟老姚回酒店,老姚已经站不稳了。
唐施诗扑哧一笑,“你不行,下次你就说你酒精过敏得了。”
老姚眉毛一挑,“一听我是山东的,个个都要跟我比,我有啥办法。全中国都觉得山东人的基因里,就没过敏这一项好嘛。”
唐施诗很讨厌出差的时候还要应酬客户。明明自己做审计,怎么说也是专业工作对吧,但有时候还是免不了遇到一些饭局。大部分时候,她很善于运用自己的性别特点,找个借口就应付过去了。好在那天老姚除了吐了几次,其他事儿没有。第二天一见面,他还晕晕乎乎的,冲她招手。“你真仗义。”这是老姚对她的评价。
忙乎了一天,唐施诗看看表,已经10点了。老姚本来说晚上跟她吃饭,结果她临时跟客户开会,一下子忘了时间。老姚等她半天不来,回去一看,霍,这姐妹儿干活儿干的热火朝天。好在,老姚给她打包了饭菜。结果她一直放着,没来的及吃。
往旁边一看,同事们也陆陆续续下班了。她合上电脑,准备回家。
“对不起啊,今天有事耽误了。”发给老姚的。
“客气什么,明天中午去汉堡王,我抢了券。”哈哈哈哈,她站在扶梯上,看着手机乐开了花。
到家了,她一晚上跟客户打仗打皮了,虚脱的瘫在沙发上。就这么啥也没干,瘫了十来分钟。缓过神来,又去把饭菜热了一下,准备吃一点再洗漱。正好冰箱还剩了一瓶啤酒,是她大学同学来看她的时候俩人买的。她不怎么喝,这瓶酒剩了不知道多久了。看看没过保质期,翻腾了半天找了起子打开,那泡沫涌到瓶口,像一个胖墩墩的小兔子尾巴。
她一边吃着菜,一边喝啤酒,渐渐觉得暖和起来了。北京的暖气一直开的很足,加上她住的还是老小区,每天家里都热烘烘的,喝着冰啤酒,正好凉爽爽的。啤酒度数很低,她一般不会喝醉,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白天用脑过度,喝了几口就觉得晕晕的,轻飘飘起来。就着暖呼呼的热气,她趴在桌上,慢慢合上了眼皮。
一睁眼,天还是黑的,她美滋滋地想,还好还好,再睡会儿。
突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摸自己衣服怎么湿漉漉的,再睁眼一看,自己竟然站在空地上,天在下雨。她立刻惊醒了,感觉到闷闷的低气压。看了看四周好像是一片树林,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
“我难道还梦游了!?不会吧,压力这么大吗!”她一边咕哝,一边往前走,看见一条小路,就沿着走了过去。
走了几分钟,她看见前面忽然亮起来,有一群什么人点了火把唱着歌,好热闹。这是啥啊都,她有点蒙,只能往前凑凑,想仔细观察一下。
我去!那不是那谁吗!她竟然看到了当红女明星,洪尼,一堆人簇拥着她,好像还有几个脸熟的艺人,她不怎么认识。唐施诗思索了片刻,哦,是做梦,哈哈哈哈哈,真离谱。她已经离那个队伍很近了,悄悄跟在后面,也没人发现她。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穿的衣服好像是什么朝代的古装。还挺会梦的你,演戏来了,她嘀咕着。
突然队伍经过一座桥,前面有两个岔路。左边的岔路看起来很旧,也没栏杆,就是一座平平的石桥。右边的岔路尽头,架了一座高大的拱桥,桥栏杆上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番子,写着她不认识的字。她跟着那队伍往右边桥上走,因为害怕被发现,她都是悄悄跟着,有一段距离。突然,她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再一抬头,那队伍就没了。
“靠!怎么回事,开副本嘛!”唐施诗吓了一跳,又一想反正在做梦,也没事,瞎走呗。她又退回去到岔路,走上了左边的桥。
她刚一走上桥,就感觉到一阵凉意,迅速浸满全身,给她冻了一个激灵。她突然有点后悔,应该走刚才那个啊。正后悔着,桥的那一面尽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队列。那队列跟刚才的队伍显然不一样,整整齐齐,每两个人一排,一直从前往后延伸,看不到头尾,只看见不停的有人经过。她有点好奇,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只得慢慢凑近一些。
她越靠近那些人,就越觉得寒意阵阵,冻的骨头都有点刺痛。刚想转身走,突然注意到有个人转头看了她一眼。她吓了一跳。
那个转头的人,正是文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