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了我的父亲。”
当时钟的指针与数字1堪堪重合时,尚未洗去一天工作带来的疲惫的女孩拉开书桌前的椅子,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迎着窗前的月色和红黄相间的灯火在白色的纸张上奋笔疾书着。
“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看到一张清晰的面孔。我记得他的头发很短,眼睛漆黑而深邃。他很瘦,却很强壮,和我的父亲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但是在梦里,我毫不怀疑他就是我的父亲。”
女孩的笔尖稍作停顿,落在纸张上的黑色墨水逐渐扩大,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标点,“他拉着我的手穿过一片被雾气环绕的街区,那里看起来就像是Trafalgar Square和Frederick Douglass Blvd的结合体。等我们绕过一尊石狮子,停在明亮的红灯路口时,他把我举了起来。那个时候他看着我眼睛,很认真的告诉我他爱我。”
她捏着笔杆,向后抬了抬手腕,仿佛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笔。在半晌的犹豫后,她才重新继续手中的动作,“梦里的我毫不意外,好像我从未怀疑过我拥有这样一份爱,好像我对这样的表达司空见惯。”
她从信纸上抬起视线,眼神定在窗外泛白的树杈上,注意力却半点也没有分给在微风下摇曳的枝桠。
“今天早上,”她看了一眼已经过了午夜的时钟,犹豫了片刻,却最终也没有更正“今天”的字样,“有一瞬间我很想打给我的父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然而在我拿起电话之前,当我想到他会说什么的时候,梦里父亲的形象和与之带来的一切温情都一同消失殆尽。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沮丧,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这让我意识到,我的生命里已经有了这样触手可及的爱。”
她捏紧了笔杆,“今天的一整天里,我不可控制的想到了很多我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去。我想我很久没有见到你。我希望你和你的母亲Alice一切都好。”
她的笔尖再次顿住。片刻后,她先是缓慢而小心的划掉最后一个段落,紧接着,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需要宣泄的情绪,她快速而大力的将黑色线条涂满整张信纸,覆盖住所有可识别的字母。像是觉得这样仍然不够,她将信纸捏在手心揉成一团,扔在了一边,又重新拿出了一张崭新的空白纸张。
“亲爱的Denise,祝愿你一切都好。我看到了你的新剧宣传,我希望你在享受生命。”
她另起了一行,“或许这对你而言不可思议,因为连我都同样无法相信—我订婚了。”
“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我们和教授思辨得不可开交的那些有关真理、死亡、以及存在的意义的问题。你曾经对我说你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真正钻研这些问题,也无法想象不再被这些问题困扰的我们。而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些问题已经对我的生命不构成任何的威胁,它们也不再拥有任何特殊的含义。我向你打保票,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
她斟酌着用词,同时放缓了笔速,“我甚至后悔为什么要经历那样一段痛苦的岁月,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放过自己,专注于当前眼下的快乐。我有时会觉得那是一段浪费的青春。”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皱着继续写道,“但是理智上,我知道那是一段绕不开的,不得不走的路。可是这样一段本应是我人生地基的经历却对现今的我毫无意义或影响,甚至我宁愿它从未存在过。就好像,现在的我和曾经的我是完全脱节的。”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我有些害怕,”她的笔尖微顿,在快要成型的字母里强行变换方向,将呼之欲出的想法强行压下,转而含糊且笼统地写道,“因为我感到幸福。”
电话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像是受到了惊吓,她的手猛得一抖,笔尖在纸张上拉出了一条细线。她看着眼前突兀的痕迹,像是终于从铺天盖地的思绪中回过神,她抿着唇延续着横线的两端,继而快速的用毫无规则的线条遮挡住全部字迹。做完了这些,她将信纸揉在掌心,与之前的纸团一同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随后,她站起身,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不怎么有耐心的开口道,“Hello?”
“Hey honey!”听筒另一边传来几声短促而温和的笑声,“什么时候你接电话的语气能友善一点?”
听到男人熟悉而好听的声线,她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回温,“Hey,”她咬了咬唇,神色中透露着一丝窘迫,嘴上却分毫不让的说道,“如果你不是在半夜打来,我一定会格外的和蔼可亲。”
“哈哈哈哈!”男人一边笑着一边解释道,“我刚结束为明天的,我是说今天,格莱美颁奖仪式表演的彩排。God,这一整天我的行程太疯狂了,直到晚上我才腾出时间和颁奖仪式的制作人Ken,导演Walter和我的编舞师Vince敲定一些细节。”他放轻了声音,“你知道的,在完美的艺术面前多少准备工作都不够。所以在他们走了之后我又练习了几个小时。”
她想到记忆中拥有五首冠军单曲的Bad专辑在1988年格莱美之夜却因为种族歧视而颗粒无收时,男人脸上仿佛被洗劫了所有希望与光彩的神情,以及他那仿佛燃烧着生命且被封为格莱美最经典的表演背后的屈辱,像是无法面对他可能会遭遇的痛苦,她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用指尖捏紧了衣角。
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在三年前买下的票数审计公司能够扭转局面,为即将到来的历史性时刻带来真正的公平。而她希望一个星期前项目负责人John的印度之行能够确保这一切万无一失。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担忧与思虑埋藏在心底,故作轻松道,“我毫不怀疑你一定会拿到最棒的成绩!”她顿了顿,“无论如何,我都会抱着玫瑰花在家等你。”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有些腼腆的咬了咬唇,带着满眼的光亮与活力用夸张的语气感叹道,“我等不及明晚见到你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话锋一转,“Oh你知道吗,他们还会在格莱美颁奖典礼上播放我为Pepsi拍摄的广告The Chase,一个四部分的长故事。今天记者招待会上的首映反响很好,我猜大家会喜欢它。”他放低了声音,“我很享受拍摄过程,跟孩子们一起工作让我感到放松。”
“Mmn,”她的身体斜靠在桌子上,神色不明的将视线虚焦的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些敷衍的应了一声,随后转移话题道,“我听说今天你把60万美金,你后半周在纽约三场演出的全部收入,捐给了United College Negro Fund?”
“Yeah!”男人放轻了语气,扬起眉毛道,“我需要帮助别人,我是说,让我熬过这样高强度的演唱会的动力就是我能将受益用来帮助别人。”他摇着头,向上翻了翻眼睛,“这是我唯一的动力,不然我完全坚持不下来。你知道吗,我恨透了巡演的行程,我在经历…”
听到他熟悉的抱怨,她笑出了声,和他异口同声道,“地狱般的磨练。”
她弯着眼睛,“我知道,你从四年前Victory巡演的时候就在说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一模一样的话。”
“Well,”他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这是真话,没有一丝一毫夸张的成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想,这样一个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世界的人,却在记忆中的未来被世人以最残忍的方式钉上了耻辱柱。
她无法目睹眼前真切的现实朝着自己记忆的方向发展,她做不到。
“宝贝,”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声线里的情绪,顾左右而言他道,“谁是你格莱美颁奖典礼的女伴?”
“Hmm?”他愣了愣,“Eh,Liz,Elizabeth Taylor和Liza Minnelli。”他像是有些难为情的清了清嗓子,“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说,”他难得打了个磕绊,“我先邀请你了!
“Hmm,”她忍着笑,十分配合的佯装起醋意满满的样子,咬着牙不满道,“你竟然不只有一个女伴,还有两个,并且个个风华绝代!Gee,我很嫉妒…”她刻意止住话音,在听到男人窘迫的吸气声后,才重新开口道,“你,我很嫉妒你有这样的艳福!”
“Lily!”男人像是羞愤极了,大声抗议道,“快停下来!”
此刻,听筒里混响严重到有些失真的音效也没有遮挡住男人声音中洋溢出的生命力与热情,仿佛整个世界的美好都呈现在他的眼前。
“Michael,”女孩敛了敛神色,声线里带着一丝犹豫,“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年的格莱美…”
“Hmm?”
“…没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等不及晚上见到你。”她弯了弯嘴角,“我爱你,宝贝。”
男人轻笑了一声,听起来腼腆极了,“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