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是个阴天,乌云盘旋在江城上空,雨水却摇摇欲坠地不肯落下,空气里都弥漫着闷热与潮湿。
就像饭桌上的隐隐约约透露出的气氛一样,不安,潮湿。
“谢谢阿姨,每次您回来都被我碰上蹭饭,怪不好意思的。”沈怀川吃完饭,放下精致的搪瓷碗筷道。
江映岚客气地笑了笑,许久不见的清冷面孔上似乎又多了几条细碎的皱纹,“没关系,看到你跟宁宁相处的这么好,周末还约着一起学习,我也高兴。”
沈怀川没继续说话,只是回了个笑容。
老实说,江栩宁其实和他老妈长得挺像,同样冷白的皮肤,纤瘦的骨架,含着水光的桃花眼也如同复刻一般。
但他老妈的鼻梁瘦,嘴唇更薄,整体来看也更多了些不近人情的淡漠。
而江栩宁平时就算没有表情,静静地待着,也是温润柔和的。
这也是沈怀川不敢在江母面前像在其他长辈面前一样开玩笑的原因———他总有种如果一个不留神话没说好就会被记恨上的惶恐。
不过他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帮江栩宁尽量减少和他老妈独处的时间,三个人在饭桌上已经聊了很多最近的学习进度、生活情况等等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等到江映岚客套完后,沈怀川隐晦地提了一嘴:“江阿姨,学校下周要办艺术节,我们班里报了个团体节目,组织了今天一起排练,所以我和栩宁一会可能得去趟学校。”
两人并没有提前约好外出的借口,但江栩宁知道就算没有艺术节这个节目,沈怀川也能找到他俩需要一起离开的理由,向对面投去肯定的目光后附和道:“是的妈,我们会晚点回,晚上就不用等我一起吃饭了。”
江映岚收拾碗筷的手一顿,瘦长的背影和一头及肩的黑发跟着定住了,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反问了一句:“什么活动非安排在周六去学校啊……”说完还淡淡笑着叹了口气,尾音从喉管里挤出来,涩涩地,有种半嘲弄意味。
沈怀川意识到江母可能发现了他们是在躲着她,迅速打了个圆场:“嗐,我们本来也不想去,主要是马上上台了,班长和委员有点着急,才定在了今天排个队形练一下。”
江映岚打断了沈怀川,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这样吧小沈,你先去,方便的话……帮宁宁请个假。”
江栩宁心里一咯噔。
沈怀川也愣住了:“阿姨,您……”
江映岚:“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些话要跟宁宁单独聊一聊,但是明天早上九点的机票,我不得不立刻赶回鹿海市工作,不如麻烦小沈你帮忙请个假,想必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沈怀川心道不好,原本这个周末的排练就是他杜撰出来的,江栩宁的老妈虽然看起来很委婉,但话里话外实则是强硬的,他这会也不好再出尔反尔了。
“怀川,你先去学校吧。”
面对这种情况,江栩宁不愿意再麻烦身边的人,哪怕是关系最亲近的朋友也一样,所以他松了口。
左不过是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独处时间,他也掉不了块肉。
“行,我帮你请假,那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沈怀川随意拎起书包,换鞋出了门。
言外之意,如果有一个人搞定不了情况,随时请他这个外援出马。
“好。”江栩宁点点头,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他和他老妈两个人。
素来冷清客厅,响起了水流哗啦的洗碗声,母亲的角色终于归位,可偌大的空间并没有因为人数的增加变得热闹起来,反倒是平添了几分无法言说的尴尬。
江栩宁挺直了脊背,安静坐在沙发的一侧。
待江映岚洗完碗关上水龙头,说出了她思虑已久的问题:“你还是想学画画,是么?”
离了沈怀川,江栩宁的话就会变得越来越稀薄。就像此刻,他只闷闷“嗯”了声。
“如果不是你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找到了集训的画室。”江映岚叹了口气,在江栩宁身边坐下,放缓了语速,“是我平时对你太疏忽,钱方面又给的太大方,才导致你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跟我商量,独断专行。”
这样的话江栩宁已经听了不止一遍,可他老妈向来是只会往他头上扣帽子,这次是“独断专行”,上次是“自私冷漠”,从不会真正试着去理解他,支持他。
他有些无奈:“你知道我一定会做这个决定,又为什么要问。”
“宁宁,你知道我为什么。”江映岚眼神不自然地向窗外躲闪,欲言又止。
江栩宁陷入了沉默。
“我不是不让你画,不准你学美术,但你要知道,当初你爸爸就是因为干了这一行,接触了那些人,所以他才会——”
“妈。”江栩宁,“他会……不是因为从事了艺术,也不是因为认识了谁,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本质上就是那样的人!”
“好,你可以这么说,说我选错了人,赌错了婚姻,我都可以全盘接受,也承担了后果,但是宁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继承了他的衣钵,你也继续画下去,甚至是也去当一个所谓的艺术家,我会有多痛苦?”
“看着你就像看着当初的你爸,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也没有办法不去为你的将来做打算!”
“你的成绩本来就不错,就算不学美术,考个好大学也完全没有问题,甚至能更稳妥。”江映岚继续说,“再比如,你和小沈关系那么好,他以后大概率也是走正常的高考,你就不能跟他一起,安安稳稳地读书,就把画画当作一个爱好吗?”
江栩宁实在没想到,他妈为了说服他竟然会搬出沈怀川。
他长舒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稳,再平稳,“……妈,我的未来,我自己会打算好。”
江映岚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扬声质问:“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栩宁,你才十七岁,你能预见的困难,看到的未来都是有限的你知道吗?!”
激动之下,她甚至推搡了江栩宁的肩膀。
江栩宁没有反抗或是回击,只是缓缓站起身,跟他老妈隔开了一道安全距离,在对方话音落下后,微微张开了唇,“那就让我遇见你说的那些困难,让我失败,让我……去你说的那种有限的未来啊。”
江映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栩宁打断了:“妈,我知道,你不让我学这个不是因为不稳妥、有局限、浪费时间这些借口,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方博吧?”
江映岚一愣。
江栩宁继续说:“我画画的样子太像我爸,太像那个烂人,让您不舒服,让您光是听说我想参加艺考就觉得恶心,对吗。”
江映岚哑口无言,过了良久,才低头叹了口气:“宁宁,我承认……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妈妈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因为他的事迁怒于你,苛待你,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工作,不也是为了能让你有个更好的生活吗?咱们只是不学美术,换条路走而已,这样对你、对我……都更舒心。”
江栩宁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老妈,僵硬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对不起,妈。我想我可能没办法让您舒心了。”
大门被轻轻拉开,又沉重地合上。
—
轰隆一声惊雷,劈开了一道裂缝,江城终于迎来了暴雨。
沈怀川正贴着江栩宁家的大门听着房内的动静,却没曾想,里面的对话声渐渐归于平静时,大门自己开了。
他一个没留神,肩膀被向外的门框撞了个正着,再抬眼往前看,便看到了背着包的江栩宁本人。
沈怀川:“?”
他原本只是想听个动静,看看需不需要他拉架什么的,却没曾想江栩宁直接水灵灵地拉开门走了出来。
……有这么严重吗?
江栩宁看到趴在门前的人便知道沈怀川压根就没真走,迅速关上大门,拉着沈怀川的袖子钻进了电梯。
“脸色怎么这么差。”沈怀川说,“你妈那边……咳,你就这么出来了,没事吧?”
“你都听到了,还问我做什么。”江栩宁闷闷不乐地按下了一楼,看着电梯的指示灯一点点变化。
“你对你家的隔音也太没信心了吧。”沈怀川这次是真没听清,尤其是后面雨越下越大,水花落下的杂音把屋里人说话的声音盖了个大半,“从头到尾我就听见你妈嚷嚷了一句你才十七岁,什么困难和未来都是有限的……太深奥了,恕在下实在没听明白啊。”
“也没什么,无非是在说不让我参加艺考的事情。”江栩宁简短地总结了方才两人的争执。
沈怀川若有所思,“你去学美术又不少她块肉,干嘛那么敏感——哦,我知道了,还为着你爸的事儿呢?”
江栩宁看了沈怀川一眼,没做声,默默点了点头。
电梯到了,两人缓步走到一楼,沈怀川揉了把江栩宁毛绒的脑袋,算是安慰。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江母会那么抵触江栩宁去学美术——这也是因为江栩宁他老爸,方博的事情。
在江栩宁还姓方的时候,他爹也是搞艺术的,在鹿海一家美院任职,算是个大学老师,一家三口的日子过的也算和睦。
可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几个美院的学生联名举报方博行贿、潜规则性侵学生、替商会洗钱等一系列罪行。方博坐牢,这个表面安宁的家就像浮萍一般轻易地散了。
搬来后,江映岚不怎么跟邻里交流,大家都只知道这是个平日里工作忙碌的单亲妈妈,旁的也没人敢打听深入了。沈怀川也是跟江栩宁待在一起久了,才晓得了些内情。
对于方博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主动提,可看到以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影响到江栩宁的现在,却难免有些着急。
“你别听你妈翻旧账说的那些话,你跟你爸不一样,你现在就只管学你喜欢的东西,其他的交给我。”沈怀川信心满满。
江栩宁觉得有些新奇,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交给你?”
沈怀川说的头头是道:“可不得交给我吗?你想啊,你妈要是一气之下用武力攻击扔你画画的东西,我一定会带头阻止她,要是她更狠心一点,用断你学费这种心理攻击,我呢就会喊我老爹资助你,总而言之是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的,放心吧。”
“资助……说的像我是留守儿童似的。”江栩宁自嘲地笑了,可到底在听到支持那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宽慰了不少的,却在左脚踏出单元楼的时候愣住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外面下雨了,还是那种倾盆的大雨。
虽说是开玩笑,但若是没有沈怀川一家围绕在他身边,他或许真的跟留守儿童没差。
有时候江栩宁是真羡慕沈怀川,就算是有个顽皮的妹妹,家里也永远是有人气的、热热闹闹的。冰箱里永远有新鲜的菜,乱作一团的房间总会有人打理,白墙上不知所云的幼稚涂鸦也被细保留着。
再比如遇上这样的下雨天,会有人提醒沈怀川带把伞,路上注意安全别滑倒了。
可他似乎……就算被淋了个彻底,浑身湿透,也没有人会发现。
成长期的体感对于他来说,就像江城连绵不绝的梅雨季,闷热、潮湿。
雨水蒸发后顺着皮肉渗入骨髓,养成来年一场经久不治的风湿。
“喂,想什么呢。”
沈怀川充斥着少年气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栩宁才恍然发觉,自己面前已经撑开了一把大伞。
黑色伞面的阴影足以包裹住两名少年人。
“走啊,上我家去,你妈不待见你,我还盼着你来我家蹭饭呢。”
江栩宁揉了把发酸的鼻子,喉管里挤出“嗯”的一声,走进了大伞下的阴影中。
这一次,有人发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