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观察手札 第21章 第 21 章

转天转天便是傅府老太君七十整寿，人常说“好男庆九过虚，好女庆十过实”，是已傅家各房皆齐聚玉京侯府。

玉京人家惯爱遍植花木，侯府倒是不同，门前一颗古槐株根盘礴，府内更是古木森森，栽种数颗榆松、苦楝、梧桐等等，树种并不如何名贵，只是树龄极长，皆有百岁之年。

不多时怀王乘舆而来，最前引驾仪仗约莫二十余人，披坚执锐的金吾卫护驾，更有着朱红锦袍的内侍伴驾左右，车舆两侧由蓝衣内侍举着孔雀扇、团扇、彩幢等各色仪仗。之后便是内侍托举着圣人赏赐的寿礼，一面金背瑞兽葡萄纹六菱铜镜，两对金镶玉杯，二十匹各色彩缎、玉环玉盏并金锭若干。

朱衣太监唱喏：怀王驾临，拜！

众人行礼，怀王扶起老太君温声道：“折煞小王，快请起。”老太君年已七十，鹤发松姿，一双眼睛带着锐气。据幼棠所知老太君自幼长在河西，年轻时与丈夫并肩上阵杀敌，如今身子骨也极硬朗，她完全不需人搀扶，就势起来，老太君清明的眼落在怀王面上，竟是猛然一愣。

傅侯爷忙上前小声提醒道：“母亲，这是怀王殿下。”

老太君携住幼棠的手，向正堂行去，笑说：“老身也不是糊涂得不认人了，”她握着幼棠的手，“殿下生的很像娘娘，从前宫宴老身拜见娘娘，那时殿下黄发垂髫......”

傅侯爷见老太君闲话家常，越说越远，害怕提起不合时宜往事，借着奉茶提醒了几次。不多时傅侯爷请众人来到荣庆堂上席，老太君仿若特别与怀王投缘似的，一直反复提起先皇后。

幼棠听了很有趣，自她记事起阿娘便一直病榻缠绵，偶尔赴大慈恩寺礼佛外，几乎从不召见外命妇。傅老太君如此熟悉阿娘未嫁入皇家之前的事，难道阿娘曾与老太君有什么渊源不成？

怀王虽贵为王侯，且是男子，但不到舞象之年。怀王这般半大郎君，在一干侯爷将军眼中正是子侄辈，侯府中来客皆是傅家亲眷，老太君也就不拘礼，闲聊起了家事：“四郎和十一姑定亲了，再到成婚，如此就是大人了。”她笑着看向廊外。

回廊下傅令梧规规矩矩站着，他身畔立着一位绿衣粉裙的女郎，那女郎豆蔻年华，粉面秀眉，拉着他的袖子不知说了什么。似是未能谈妥，傅令梧眉一横，甩开了袖子：“八娘，说了不行！”

绿衣女郎唤作行八，是傅家长房幼女，与傅四郎一母同胞。她噘嘴，又牵着傅四郎的袖子央求了几句：“四哥，你帮我！我也想见怀王殿下。”

傅四郎斜着眼睛看她：“方才在门前不是见过了吗？”

八娘面上泛起淡粉，含羞带怯：“那么远都看不清楚！四哥，从前总在河西听白家娘子说怀王如何俊美，宛若神仙中人，还说天下女子若能与怀王共枕，”这种闺中密语可不能对外说，八娘急忙改了口，“我都求了六哥好多天，他从不同意。哼！今日终于有机会，不上前拜见岂不可惜？”

傅四郎“啧啧”几声，恐吓道：“宫门一入深似海，况且按仪制怀王要娶一百个妃嫔，你怕不怕？”

傅令梧无语至极，白他了一眼。八娘掰着指头也震惊不已，半晌才说：“那后宫嫔妃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殿下呀？”

傅四郎再接再厉：“你没听过白发宫女话玄宗，约莫一辈子就见一面。”堂外傅家兄妹闲聊拌嘴，堂内老太君进了一盏茶，招招手：“你们儿郎上来拜见殿下！”

八娘不肯离去，翘首以盼。

老太君失笑，对幼棠说：“我这个小孙女，宠溺无度，让殿下见笑了。”话落冲她招手，八娘拎着裙摆也随堂兄弟一道进来行礼问安，没想到八娘在廊下快言快语，见了怀王，行礼过罢，反而愈发娴静，微微垂首，始终不言语。

如此闲谈几句，众人饮过茶皆去更衣。

傅四郎引着幼棠去阁中更衣，傅令梧也随他们左右，幼棠想起方才荣庆堂里的闲话，笑着问傅四郎：“孤方才知道你定亲了，婚期定在何时？”

傅四郎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怀王问起这事，他不像在白九郎面前那般自在，竟然生出了羞赧，也许是怀王身份尊贵，让人很有距离感。他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朵：“回殿下，婚期定在明年夏日。”

几人沿着回廊，绕着湖水而行，湖畔栽种了不少菖蒲，湖畔东侧倚着一株高大合欢，枝叶茂密葱茏，新粉若折扇，迎风微动。幼棠起了玩笑的心思：“哦，她是哪里人？你们可曾见过面？”

傅四郎瞬时窘迫起来。

平日傅令梧才是那个兄弟间总被调侃的人，他头次见四哥如此作态，不免笑了笑。

傅四郎瞥他一眼，心中暗道你小子等着罢！他咳嗽了几声：“她是岐山舒家的娘子，上巳节浊泉曾照过面。臣的婚事是祖母早就定了下的，可惜六郎嘛，”他故意停下来，摇了摇头。

怀王果然接腔问了句：“六郎可曾定亲了？”

傅令梧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下子烧到了他这里，他坦然摇头：“臣年纪还小呢。”回廊尽头便是那株高大合欢。

诗云东风香吐合欢花，落日乌啼相思树。

也许是触景生情，幼棠霎时想起薛昙奴。虽说此生她不愿再度干涉傅令梧私事，但是薛昙奴实在不是良配。倘若傅令梧也如四郎一般定亲了，恐怕就不会与那薛昙奴有什么了，她状若不经意试探着问了句：“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六郎可有心仪的娘子，孤可以为你们赐婚。”

傅令梧神色微沉，阴恻恻看一眼傅四郎，憋着气嗤笑了一声：“跟谁都行吗？”

幼棠方想点头，又害怕日后他提出娶薛昙奴，只得委婉道：“若合乎情理，自然可以。”

傅令梧嘴角微勾，没有一丝笑意，指向不远处笼着如云棠梨的院墙：“殿下，臣领旨。请移驾臣的院子更衣。”

幼棠察觉到他近来有些奇怪，心想少年郎君的心思总是多变的，她随着傅令梧缓缓踏入院门，只见院中栽种着一株玉雨香雪的棠梨树，人行过处美不胜收，傅四郎停在树下，傅令梧遣退了旁人，引着幼棠进入内室。

幼棠不是头一次来这里。

傅令梧的房间如他人一般，三间以多宝阁为屏，磊着满满的书册，皆是兵书香书之属，顶上置着许多箱笼。正中摆着张花梨蓝田玉长案，横着一柄玄铁重弓，并一只耀州窑梅瓶插着水晶枝团绕胭脂梅。幼棠敛袍坐在罗汉榻上，矮几上倒扣着一册书，她倾身一探，只见那封皮上写着《锦城随录》。

“六郎，”幼棠俯身欲拾起书：“锦城随录，这本游记好看吗？”

她的手指刚触到书脊，腰间一疼，整个人瞬间被傅令梧自身后抱起，牢牢箍在怀中，他手臂像是绷紧的弓弦，一点也挣扎不得，傅令梧顾不得语气，几乎是命令道：“你不准看！”

怎么会忘记这册妖书还光明正大敞在桌上！

而且翻开那页正是两人衣衫半褪，唇齿相依的暧昧图画......傅令梧呼吸一窒，幼棠向来聪明，只消一眼就能明白。他紧张至极，胳膊愈发用力，恨不能直接将幼棠按进怀里。却听怀中人道：“你松开，孤不看就是了。”

傅令梧干巴巴提议：“那你闭上眼，我抱你出去。”

幼棠几乎被他气笑了，外面还站着傅四郎和阿颂，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幼棠懒得与他理论，闭上眼，手指向后胡乱摩挲了下，找准傅令梧袖子，将那册书顺着袖口塞进去，才说：“这下放心了？”

傅令梧沉默松开手。

幼棠略整衣衫，没好气地行出房门。

窗外几人闲话家常，幼棠不在身边，傅令梧却并没有轻松几分，他垂下目光，扫了眼长袍异样，眉梢瞬时笼起一层寒霜，愈发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