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边,”宴离淮指着一个方向,“那人的脖子上是咬伤。”
其实叶星根本看不清。她右眼视力本就不佳,仅靠另一只眼睛,完全没办法看清伤口究竟是咬痕还是割痕。
不过她也没多解释,扫了一眼那两人附近,发现地上并没有武器,就连沾血的瓷片也没有,“正常人打架,大都是出拳头,严重点上酒瓶上刀上剑,可这人怎么用嘴?”
话音刚落,只见那倒在血泊中的男子竟晃晃悠悠地撑地站了起来,颈侧伤口血流如注,眼神茫然涣散。
一旁有人连忙跑过去扶他:“哎哟,你没事吧,别乱动,快按住伤口——啊!”
“你们都是凶手,”那男子猛然抬头,张口朝身边人脖颈狠狠咬去,不顾那人挣扎惨叫,硬生生扯下一小块血肉,“杀了你们,我就能回家了……”
如果说刚才只把这俩人当做是普通打架的热闹来看,现在这一幕却着实令在场所有人心生恶寒,不由得后退了数步远。
“……喂,你怎么了?”有人试探地问了一句,回应他们的仍是含糊不清的低吼:“杀了你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啊。”此时没人再敢去劝架,眼看那两个血人没了束缚,步调跌撞地走向人群,有人立刻拔剑挡在了身前,“再过来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有人哭丧着问:“听他们这话,难不成是把我们当成狼了?”
“他们中毒了。”
宴离淮懒懒地看着下方一片混乱的场面,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群住客没来由的闹事和争吵,全然把它当成一场戏看,偶尔偏头跟叶星点评两句:
“毒素会致使他们产生幻觉,看这样子,估计连痛感都被麻痹了,彻底变成了六亲不认只知道攻击别人的怪物。”
“你看,”他随手指了指另一个受伤严重的人,“眼球充血,整个脸也肿起来了,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恐怕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七窍流血而亡。”
但其实以他们互相撕咬的激烈程度来看,恐怕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伤口大量失血而亡。
“他们两个时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中毒?”叶星单手搭在木栏上,神色沉凝,“而且,他们的举止虽然怪异无常,但攻击方式却出奇地相似,甚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叶星皱起眉,低喃着说出心中猜想:“就好像是外面那群狼一样……”
说到这里,她话音蓦然一止,异色瞳孔闪过一瞬诧异。
那其实只不过是如眨眼般短暂的停顿,在周围一片嘈杂纷闹的声音中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
但宴离淮却在刹那间敏锐意识到了什么,一寸寸地侧过头,目光凝向她被缠着绷带吊在身前的胳膊。
或许是因为人群推挤,又或许是因为处理伤口时太过匆忙,叶星手臂上的绷带此时已经隐隐透出颜色极不正常的黑红血迹。
叶星:“我可能中毒……”
“别说话。”宴离淮面无表情脱下玄黑外衣,罩在叶星身上,挡住了她的胳膊,“还好,没人知道你受过伤。”
叶星抬眼看向宴离淮,只不过稍微失神了那么片刻,就被宴离淮单手扣住了肩膀,强硬地带她穿过人群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与此同时,楼下那个因帮忙而惨遭咬伤的人,也慢慢开始从地上爬起来,沾满鲜血的手无意识做着抓握剑柄的动作,歪着头茫然环顾四周。
还没等他发作,人群中倏然闪来几道人影,紧接着,数条胳膊粗的铁链当空袭来,重重捆向那几个血人。
血人顿时失去重心,“砰”地一声跌倒在地。然而他们却全然不顾伤口撕裂喷血,疯狂挣扎扭动,嘴里发出刺痛耳膜的渗人吼叫。
那几个客栈杂役打扮的人站在人群前方紧握铁链固定血人。
其中一人走到那三个血人面前,抽出银针,还没等为他们医治,便见三人突然剧烈抽搐,伤口在铁链的摩擦下撕裂外翻,鲜血止不住地外涌,不过短短数息之间,便瞪大双眼一动不动了。
嘈杂私语声戛然而止,偌大的客栈安静到甚至能听见身边人惊促的吸气声。
“……死、死了?”
“难道是被活活咬死的?”
“不、不,明明是伤口血崩而死的。”
“……你们发现没有?好像被他们咬伤,就会变成和那俩人一样的怪物。”诡异沉寂的气氛里,不知是谁语调颤抖地说了这么一句。
.
“三座楼加起来已有七人死亡,最先毒发的皆是今夜要去对抗狼群的那伙人,剩下三人是被误伤的住客。”
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那几个杂役打扮的人肃然站立,各个手握一条染血铁链钩爪。
为首之人身穿藏青色短打,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俊朗的面容因刚刚目睹一场荒诞诡异的血腥闹剧而紧绷僵硬:
“……毒发的速度太快了,来不及救。而且,他们发病时连自己都咬,根本拦不住。”
宴离淮正在内室调配伤药。此时已近破晓,泛白的晨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将他苍冷的侧影映在白纱帘上。
他极为专注地研究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随口问:“其他住客呢,都安顿好了吗?”
“都已经回房间了,不过刚刚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明天一早必定会流言四起……对了,公子,有个人一直在找龙潭镖局的小少主。”
宴离淮动作微顿,“谁?”
“是今晚组织人手突围狼群的人。好像是北漠商队的管事。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遮遮掩掩不答,非说要亲自见少主本人一面。”
叶星此时正靠坐在墙边自顾自地拆绷带,闻言抬眸看了眼宴离淮。宴离淮奇道:“他没被咬?”
“被咬了。”少年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伤口也没流黑血。可能中毒的来源并不是外面那群狼?”
随着少年说话间,最后一圈绷带无声垂落在地,叶星手臂上赫然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咬痕,那伤口血迹已经凝固,周围泛着青黑色的印记。
——那是中毒的初期症状之一。
宴离淮蹲在叶星身前,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颌向上一抬。
自从沉洛死后,叶星便整日以酒入眠,再加上今夜受了伤,脸色更是有种接近病态的苍白,疲惫尽显,黑灰异瞳仿佛蒙了层白雾般不见光泽,和宴离淮那肤色稍深、苍劲有力的手形成了强烈对比。
见宴离淮迟迟没有回音,那少年隔着一层薄帘也看不太清内室景象,试探着问:“……公子?”
“不,中毒的来源和那群狼脱不了关系。”宴离淮面无表情地打量叶星片刻,冷淡道:“把那什么商队的管事看好,一旦有任何毒发的迹象,立刻通知我。”
“是。”名叫梵尘的少年顿了顿,问:“……那叶少主?”
“告诉龙潭镖局的人,叶星没事,这毒来源没搞清楚之前,她不会见任何人。”宴离淮说:“守好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梵尘应了声是,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宴离淮问:“那个商队的管事怎么会突然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叶星单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摇了摇头道:“我和他不熟,应该不会说了什么值得再次见面的话。”
宴离淮点点头,倒也没工夫去在意那人。他双指剜下一小块刚调制好的伤药,另一只手托起叶星的手臂,“延缓毒性发作的。”
“不是说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会七窍流血而亡吗?”叶星问:“还有涂伤药的必要吗?”
“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救不回来的人。”宴离淮边涂抹伤药,边漫不经心道:“就算你到时候真陷进幻觉里出不来,我也有上百种方法吊着你的性命。”
只不过那人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罢了。
叶星忽然想起方才和他谈论的那个关于重生的话题,心里更加确信了她一死宴离淮也会跟着死亡的猜测,不由轻声一哂,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宴离淮上好药后,顺势坐在了叶星旁边,抱着胳膊叹了口气:“折腾了一宿,总算能休息会了。”
叶星侧头瞥了他一眼,“别在这睡。我一旦毒发,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宴离淮有些诧异地挑起一边眉,“真稀奇啊,你是在担心我吗?还以为你巴不得我快点死呢。”
叶星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宴离淮笑了笑说:“放心吧,如果有情况,我会看着办的。”
叶星淡道:“随你。”
伤口的痛感在药效下渐渐消退,透支身体的疲倦感随之席卷而来,她背靠着墙,眼皮渐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朝日沿着东边天幕缓缓攀升,苍云随着凉风飘忽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忽觉手腕被人狠狠攥住,力道大到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骨节作响声。他一偏头,便见叶星目光紧盯着不远处那空无一物的墙角,瞳孔略微涣散。
宴离淮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早就备好的药针,一边轻声安抚:“叶星,我们说过吧,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那都是假的,我和外面那群鬼东西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叶星紧抓着宴离淮的手不松,忽然打断道:“不,我看到的不是狼群。”
内室角落,只见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少年正背着手站在那里。他大概十六七的模样,半长的黑发披散,微卷的发尾搭在肩前,容貌俊俏深邃,棕漆色的瞳眸里盛着狡黠的笑意。
“好久不见啊,叶星。”
他微微歪头,笑了笑说:“若不是这毒,我们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叶星近乎是本能地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去寻找宴离淮的身影,然而本该坐在自己身边的宴离淮,却无端消失了。她低眸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神色一凛。
那少年一步步向她走来,俯下身,绣着白色骨花的衣摆拂扫过她受伤的手臂。
他伸手轻轻撩起她的额发,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抚过眉眼,最终停在右瞳孔的位置,稍一用力,逼得叶星不得不闭上右眼。
那少年打量她半晌,似乎觉得有些可惜:“叶星,当初如果你没有救我,这只眼睛或许就不会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