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之江山美人 第31章 君臣

翌日。

大梁天子匆匆用过午膳，在寝宫小憩了一会儿就摆驾勤政殿，独坐龙椅潦草地翻阅着案头的奏章。

尽是一些例行汇报，无聊透顶。

李谚扔掉手中的折子往椅背上一躺，仰望穹顶的金龙藻井呆呆出神。

勤政殿是处理政务的偏殿，它的藻井没有像乾正殿贴那么多的金箔，一堆大红大绿的鲜艳配色与各种各样的藻饰花纹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盯久了容易头晕，隆兴帝干脆闭上双眼。

高处不胜寒。

他心里感慨，朕当了二十五年“孤家寡人”，真的有些累了、乏了。

高德海垂手侍立，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瞧在眼里。

他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主子因为等着接见某个人而早早来此，那一位虽然同为李家血脉，陛下还是心存提防和忌惮的。

御案前的漏刻刚到申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禀：“兵马指挥使李瑾求见！”

李瑾立刻正襟危坐，冲旁边一拂衣袖，高总管会意，铆足劲放声高喊：“宣——李瑾上殿！”

少顷，入口处闪现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正是袭爵镇北王、官加兵马指挥使督管全**事的李瑾。

隆兴帝远远看着亲侄子头戴金冠足蹬云履，穿一领藏青蓝箭袖团花蟒纹长袍，器宇轩昂步态稳健，不疾不徐地踏进大殿。

不待皇帝示意，高德海识趣地领着一干侍从弓腰退下。

李大将军在距离御案数丈远的地方站定，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同时朗声称诵：“臣李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高在上的万岁爷对这跪拜大礼十分满意，和蔼而不失威严地发话：“平身。”

得到许可后李瑾方缓缓起身，站得挺拔如松，神情凛然不卑不亢，绝无普通人臣朝觐天子时的拘谨与惶恐，更不带丝毫高德海那帮阉宦奴才式的讨好献媚。

再观其容貌，剑眉星目龙章凤姿，五官综合了父母的优点且像母亲居多。

他的嫂嫂林琼华林当年可是武林第一美人，若非早早嫁入皇室，应该继承乃父衣钵执掌璇玑剑宗，成为名动江湖、人人敬重的女侠……

大哥李询乃是嫡长子，执意要娶江湖女子而宁愿放弃皇位，因此博得“大情种”的称号。

那些已是过往云烟，李谚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端详站立阶下的男青年，抛开外表长相不谈，单论那份睥睨天下横扫千军的王者风范，自己的三个儿子竟无一人能及。

大哥生得好儿子啊。

他在位之日尚无大碍，一旦千秋万岁……，恐怕唯有背靠陈敬桓和飞虎军助力的太子能够镇得住李瑾。

不敢累，不敢乏。

念及这一层，李谚不得不强打精神硬撑。

李瑾注视着端坐龙椅的皇帝，他未换朝服，王冠上象征至尊权位的十二道明晃晃的彩珠玉旒耀目生辉，明黄色的绣金线龙袍光华绚烂。

然而十二旒也遮不住斑白的两鬓和满脸的皱纹，金灿灿的龙袍反衬得他容颜憔悴疲态毕露。

镇北王垂眸，“陛下……”

甫一张口即被掐断，“煜儿。”

这称呼罕有的亲昵，飘飘渺渺地极不真实。

李瑾愣了一下，抬头对上李谚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你我叔侄相见，不必拘礼。”

待受过三跪九叩之后才讲“不必拘礼”，未免……太过虚伪。

君命不可违，李瑾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叔父。”

擅弄权术登基多年的君王显然比侄子演技纯熟，仿佛大为感动地回应：“好孩子。”

搁这哄小孩呢，一声“好孩子”令李瑾险些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李谚苍老的面庞笑得春风和煦，“这三日假期休得不错，元煜是越发精神了。”

李瑾瞬间读懂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你的一举一动逃不脱朕的掌控。

“换防疲惫稍作休整，让叔父见笑了，”他努力克服不适进入正题，“侄儿今日是……来讨赏的。”

“哦？”屡次拒绝赏赐的镇北王居然主动求赏，这真是奇闻一桩。

隆兴帝探身向前，饶有兴致地反问：“元煜要何赏赐？为何缘故？”

为何？难道从前所谓“赏金珠、田地、广宅”是您的空口许诺，如今都不作数了吗？

这只能腹诽而不能当面质问，李瑾心底冷笑，面上波澜不惊，拿出准备好的理由：“侄儿请求择地选址另建府邸。一则侄儿所居为父母留下的老宅，长期空置年久失修；二则去年适逢双亲十周年大忌，本该增设祠堂行大祭礼仪，然侄儿不孝，仅在忌日那天薄置奠仪以表悼念，未能办成此事……”

听到这里，李谚不禁流露出哀戚之色。

李瑾懒得去分辨皇帝的情感是真是假，继续说道：“故侄儿斗胆，恳请叔父恩准赐地！”

“好、好！”李谚连连赞同，“你父子两代率玄武军屡建奇功，是我大梁的功臣啊！”

其实李瑾应得的封赏远胜于此，不过当时拒了便是拒了；既然平日少言寡语的“铁面王”现在言辞滔滔提出要房要地，又是打着去世十一年的父母的旗号，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皇帝蹙眉思索片刻，“新建住宅恐耗时日久，你若不嫌弃，城西同福里的丰华园……”

丰华园本是归建造处管理、专为内宫培育花草树木的皇家园林，为了方便来此观赏花草的皇亲国戚落脚休息，建造了精致华美的房屋院落、水榭楼台。

孰料园内的树苗总是一批批地叶子发黄、根茎枯萎，匠人喷药施肥方法用尽皆无济于事。

后来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花农找到原因，是那儿的土质偏硬根本不宜栽种，于是丰华园造了没几年便成为无人问津的弃园。

虽是弃园，但它占地广阔颇具规模，整改修建一番仍是一座相当豪华的居所，最关键的是里头引水凿沟，开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

回忆昨夜陆与陆瑜月下漫步，美人评论花园“太小太单调”，这地方正合李瑾的心意，他拱手行礼：“此处甚好，侄儿谢过叔父！”

皇帝大手一挥，“元煜一片孝心忠勇可嘉，朕再加赏白银万两、黄金千两、蜀锦二十匹、珍珠十斛，以作资助。”

光重建祠堂无需这许多的金银珠宝，这些是弥补功劳的由头罢了。

李瑾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叩头谢恩，“谢主隆恩！ ”

“侄儿不必多礼……咳、咳……”

李谚觉得口渴，抓过龙案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一边说一边喝，一不留神被茶水里的一粒小枸杞卡到喉咙眼，顿时呛咳不止，直咳得老脸通红涕泗横流，冠冕上的玉旈哗啦啦晃动不休。

“叔父！”

这到底是亲叔叔，是大梁天子，万一背过气去，后果不堪设想；况且此刻殿中仅余叔侄二人，追究起来他真是百口莫辩。

李瑾头皮一紧，欲迈步上前替叔父拍拍后背顺顺气，忽然察觉不妥，皇帝对他处处猜疑防范，未奉旨意擅闯龙座，岂非是心存僭越大逆不道？

这么一想他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收住脚关切地询问：“叔父……是否需要传召？”

“不、不……必了。”

隆兴帝摇摇脑袋，一手拍了拍胸口，一手抽出绢帕抬袖遮住大半边脸，擦了擦眼泪和鼻水——他不愿多一人看到这副窘迫狼狈的模样。

叔父的确是老了。

李瑾静候阶下，待皇上缓过劲面色逐渐恢复正常才放了心，这般对话委实耗费心神，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觐见回府。

“请叔父保重龙体，侄儿告……”

“告退”二字未讲完，李谚出口制止，“慢着！”

镇北王打算拔腿离开的身形滞住，不知有何吩咐，只听天子慢悠悠地问：“你的副将是不是倪渊？”

“正是。”他暗自纳闷，叔父的注意力怎么转到了倪渊头上？

“元煜以为这位副将……人品如何？”

不问军功、不问战绩，却问起人品，倒是怪哉。

对于这位得力助手兼知己好友李瑾不吝惜送上夸赞，“怀远为人光明磊落，豪爽大方，是一位坦荡荡的真君子、大丈夫。”

“嗯”，隆兴帝的目光投向悠远的虚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倪老将军的儿子必定错不了。”

倪渊的父亲车骑将军倪进是传授李瑾武艺及骑射的师傅，这父子俩确实是“虎父无犬子”，李瑾毫不犹豫地顺嘴称是，“这是自然。”

“咳、咳……”高台上的李谚再度轻咳，李瑾不免担忧，“叔父！”

“无妨，无妨。”皇帝冲侄子摆摆手，“元煜且退下吧。”

“叔父保重！”李瑾深深一揖，“侄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