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陆宸銮还是妥协了。
但仍旧不放心只有司徒箴和令玉两个人独身前去,又加派了自己手下最为精锐的两名侍卫,一个叫做齐峰,一个叫做蒙胜。
司徒箴也没拒绝,就这样默许了。
西南多山,也多许多险峻峡谷与奔涌大河。大周和西柳暧昧不清的谷地旁侧更是横亘着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鳞江,江上水流湍急,地势陡峭,只有少许地方才平缓一些。
在这样的江面上行船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西柳人前来冒犯走不通山路,就只能走水路。
司徒箴一行便与陆宸銮分道扬镳,弃陆路走水路。
临行前,陆宸銮眼中万分担忧,不停对他道:“此去是为查探,必须量力而为,不可逞强。”
“……一定要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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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箴要了一艘轻巧的船,载着四人往江面稍稍平缓处飘。
他在岸上已有了些许筹备,便把四个人的脸都抹上些尘泥,衣裳也扯烂一点儿,看上去狼狈不堪,有了点难民的雏形。
风浪很大,司徒箴一直在西北待着,没怎么接触过船,现在颠簸起伏、上上下下,虽说不上来影响行动,却也略有些不舒服。
他视线往旁边瞥,就瞧见令玉一脸淡定的样子,道:“你不晕船?”
令玉猝不及防被点名,忙解释道:“之前被老鸨带来过西南,所以有些心理准备。”
“你坐船有心理准备,”司徒箴显然是要聊上了,“可迎击外敌却是第一次,还是深入敌营的前探,你害怕吗?”
令玉瞳仁几转,在思考面前这位少年将军的问题。
这问题说好答也好答,说不好答,也是真的不太好答。
司徒箴来他马车里问他是否相随的时候,就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是他自己要来前线的。
他的态度和想法是什么呢?
若想回答得滴水不漏,说些忠君爱国视死如归的大义话便是。但司徒箴与他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司徒箴想听到的,也绝不是这些圣贤书上要说烂了的话。
真心才能换得真心。
司徒箴想要看到他的真心,那他就必须得把心肝都剖开来,绝对不能有半分敷衍。
说起过去,他便回忆过去。
钟庆不是一个好臣子,却是一个好父亲。他从小长大娇生惯养,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即使生在参州这样荒僻之地,也不减锦衣玉食;即使坐落于大周边疆,也不必参军随行。
所以司徒箴没说错,他从没直面过外敌。
可越是这样,在懂事以后他就越觉得愧疚。
是啊,他没有直面过外敌,他还有家仆保护、一点聊胜于无的武艺傍身。可那些手无寸铁、心中仅有今日黄土明日桑麻的百姓们,却挡在外敌入侵的第一线上。
他们或者死在铁蹄之下,或者死在长枪之下,可明明……明明他们才本该是被参州州府想尽办法保护着的人。
他和那些百姓的位置,总是这样颠倒。
觉得答案已经思索得差不多,令玉道:“将军,若是说死亡,我是害怕的。但我受过参州百姓供奉,最后却躲在百姓的后面,还没察觉出罪臣之父通敌叛国、将边境数众陷入不义水火当中。我每每午夜梦回,总觉问心有愧,总觉百姓们的冤魂就在我的身侧,质问我、批判我。
“所以我想,此去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该去。如果生,那是死里逃过一劫;如果死,那就是将苟活了这么多年的命交还给那些死在战火中的参州百姓。”
他说这些话时情真意切,眼中似还泛着泪光,仿佛又见到了当年人间炼狱惨状。
他也是真心中有愧,所以受罚多年,从未怨过满门抄斩的政令。
司徒箴听见他的回答,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年将军可能在想,红尘俗世俗情这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要赎。每个人都长途跋涉,稚嫩肩膀上扛着偌大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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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话题太过沉重,在这之后,司徒箴没再问些什么了。
齐峰和蒙胜都不是爱说话的类型,也沉默无言,整艘小船上一时鸦雀无声。
直到他们飘进距离越来越近的西柳边界,江面上有了点异常。
司徒箴眼神一凛,低声对其他三人道:“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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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出现了一艘船体更为大一些的小船,领头的那人正在极目远眺。
他们是西柳的侦察小队,两军交战已经有一会儿了,虽然他们把大周重创了一遍,但自己也损耗不轻,只能暂时休整。
只不过现在大周已有了察觉,想要再出其不意地攻击,怕是更难了。
他们得万分小心才行。
正这么想着,领队突然看见视野里出现了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这船吃水有些不寻常的深,不懂的人大概看不明白,但他深谙水性,自小就和船舶打交道,一眼便能看出——这船大概率是哪一处破到了要害,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彻底沉没。
这是两国交界之处,局势正乱着,领队不愿意多事,让底下人加紧了动作,准备从船舶旁边掠过去。
快到两船相遇的节点时,领队莫名有些紧张。
他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心下慌乱,他赶忙直视前方、目不偏移,正要开口催促船上伙计们继续加快速度,忽听从那艘烂船上传来了丝丝缕缕的喊声:“军爷!军爷——”
是西柳语。
领队一愣。
这是西柳逃出来的难民吗?
但领队仍有疑心,他还没来得及叫船员加速,烂船就这么飘了过来。
船上的人还在用西柳语喊:“军爷!我们的船破了,马上就要沉没了,求军爷救命!”
领队本欲当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可那几声西柳话实在太过亲切,也或许是喊声太过于撕心裂肺、充斥着对即将死亡的惶恐惊惧,鬼使神差地,领队回了头。
这一回头就见船上只有四个人,船身沉降严重,水已经漫上甲板。
喊话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宽膀子,身旁跟着一个和他差不多体型的人,正焦急地望向他。
而这两人的身后,隐隐绰绰站着两个身姿绰约、风骨不俗的少年娘子……那两张脸长得俊俏无比,朱唇丰润殷红、双眸盈盈粉泪,此刻正因为害怕而相互抱在一起。即便是粗布麻衣和淤泥脏污在身上,也不掩其一抹鲜艳姝色。
虽然未着罗裙,但如此美貌、如此娇柔,定是娘子无疑!
领队眼睛都看直了,一时之间连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丁在喊些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身后两位默默咽了咽口水。可那两武夫挡着,两位娘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如此欲拒还迎。领队有些恼了,只好暂时把早已被勾出十里外的心收了回来,努力凝着心神听武夫的话:“军爷!我们的船遭了大周的贼人突击,已经不堪重负。这里没有能够上岸的地方,可是船马上就要沉了,求军爷救命啊!”
领队虽然垂涎美色,但也还尚存一丝神智,他道:“这方向一直去可是大周,你们从大周来,行踪可疑,如何让我们相信?”
那武夫登时面露苦涩,另一人推开他道:“军爷有所不知,我们是去大周做生意的商旅,没想到碰上了战火,这才匆匆赶出来。可那些大周贼人见我们来自西柳,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追着我们打,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手里逃出来……”
话音说着说着还有些哽咽,似乎真是刚刚才经历九死一生、险险从虎口逃脱。
两位娘子始终躲在后面,看起来害怕极了。
西柳和大周虽然不和,但毕竟两界相邻,来往交流众多。有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不要命的商旅前往大周兜售西柳物件,倒是也不稀奇。
毕竟刀尖上舔血,虽然危险,但都是些暴利的买卖。
可惜领队仍然不松口:“听你说话这意思,反倒是我们这一战打得不及时,耽误你们做生意了?”
武夫哪有这个意思,他面色灰白,还想再解释什么,可船破的速度太过快了,水已经漫上了膝盖,江面上风正大,一浪又一浪打过来。这下武夫被冲了个趔趄,忙试着稳住身形,抽不出来更多的精力来应对领队了。
两位女眷更是不知所措,漂亮的脸上满是惊慌,被水流冲得站不稳。其中一个不慎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娇憨的惊呼,水流打湿了身上披着的麻布,显出曼妙的腰线来。
领队喉结动了动,感觉身上烧起了点不知名的火热。
这时领队的同船船员也出来了,一眼便看中了浪花中奋力站直的小娘子,立马催促道:“你快救他们上来啊!大周人哪里懂得西柳语,现在他们都要被水流吞噬了,命到绝处,怎会有诈?况且,况且……那两位小娘子看起来身娇体弱的,再不救快点,香消玉殒了怎么办!”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也出来了,看见底下挣扎在湍急水流中的两位美人(和另外两位武夫),都开始催促领队动作。
船只已经彻底沉没,四个人几乎浑身都浸没在水里,扑腾起来的碎花一阵一阵的,渐渐弱了下去。
领队纠结许久,终于说:“放绳索,放绳索把他们捞上来!”
船员们登时领命而去。
有些船员心急,也跟着绳索下去了,坠下去后伸出手想抓着人一并捞上去。
武夫见状感激涕零,忙把手放上去,不料却被无情地一把甩开,剩下一双芊芊玉手握上去了,才牢牢抓紧往上升。
武夫:“……”
紧抱着美人在怀的船员们登船后便咧开了嘴,粗糙的手还环在美人腰间。美人掩面遮住心有余悸,引得人见人垂怜,船员根本把持不住,正想伸出手抚摸那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身体却撞到了什么硬硬的物件。
船员:“?”
船员顿住了手,疑惑地朝下看去,就见美人的衣物间闪过一片反射的银光,下意识便朝银光探去:“这是什……”
另一边,几人都成功地登了船。那另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从领队的侧畔经过,刮起一小阵轻微的香风。领队不由自主被这阵香风吸引,目光流连过去,好似神智也顷刻间被吸了个干净。
满峡谷中的鸟儿忽然都不叫了。
有什么东西,悬在一线。
美人含羞带怯的眼神忽然一凛,随即比船员还快的手干脆利落地拔出银光顺势一扫——那船员话还未说完,便觉颈间一凉,喷涌出一股热血。
“你……”
船员瞪着目,没来得及控诉这位心狠手辣的“美人”,就应声倒地,没了声息。
而与领队擦肩而过的“美人”也旋出藏在腕里的一把匕首,从后面直直刺进领队脖颈要命之处,不留一点情面,匕首寒光尽数没入人体,尖端又从喉结处现出,一点一滴淌着血。
领队甚至没来得及惊讶。
——这两位“美人”不再做娇羞状,反而硬朗起来,细看之下,不是令玉与司徒箴,又是谁!
那两位伪装武夫也不是吃素的。
察觉到突生变故,船员们笑着的脸一僵,掏出家伙什就上前迎战,但武夫的身手比他们要更高,一个喘息之间,司徒箴抽出插进领队脖颈里的匕首再往后看去时,剩下四个人也倒在地上,动作过快,尸体还残留着生前的余温。
陆宸銮派过来的亲卫,身手自然了得。
令玉嫌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腰,好似要把刚才船员留下的不存在的痕迹拍走。
齐峰和蒙胜一个去掌舵,一个去里舱查看。不多说,蒙胜从里舱出来了,对司徒箴道:“大帅,里头没人,整艘船就我们杀死了的这六人。”
司徒箴点点头,示意知晓了。
他们四人很快地把船上的六位原住民的衣服扒了穿上,,搅了点鲜艳的热血抹在身上脸上,再把尸体丢进河中毁尸灭迹。尽管略有些困难,但所幸齐峰对船只各处很熟悉,这艘行船就在他们操纵下缓缓调转了方向。
司徒箴看见齐峰手上操作,不由得愣了愣神。
陆宸銮也是考虑周到,给他派的两个侍卫不仅会西柳语,还会水上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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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鸠占鹊巢的是一个先遣队的船,所以船员少,船型小,容易攻据。但他们此番是要去寻西柳的正规军队,更加难以应付了。
行进路上,司徒箴拉着令玉一起跟着蒙胜学了些简单的以及可能会用上的西柳语。他和令玉都不是愚笨之人,学习的能力和速度都快,一通下来,把知识点记了个七七八八。
紧接着,司徒箴又里里外外把这艘船检查了一遍,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在方向舵上发现了两个西柳字符,经由蒙胜确认,是甲巳二字。
他把甲巳的西柳读音默念了几遍,若有所思。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运送行军辎重和兵力的大型航船。
航船上的将军也看见了他们。
不过大概是瞧见船只眼熟,并没有戒严,而是缓慢靠近。
“你们是?”将军问道。
司徒箴一行人形容狼狈,浑身染血地倒伏在地,听见问话艰难地爬起身、抬起头来,眼中顿时露出了看到救星的惊喜。
于是他高声回复道:“将军!我们遭到了周军的伏击!他们在鳞江口已经设好了军防,我们……我们莽撞了。”
将军却没有因为他们这套说辞而放下疑心。
军中人多,他没有挨个见过,所以更没有挨个记住士兵们都长什么样子。但这船确实是西柳军船,这几人的服饰也确实是西柳军装,甚至就连西柳人最爱在袖口处半挽起一点皱褶的这点儿着衣细节,都应有尽有。
将军又问:“既然是先遣侦察兵,你们六人一队,另外两人呢?”
闻言,司徒箴垂下了眼眸。
他神情近乎哀恸,另外几人听见此语,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仿佛被人揭了伤疤,引来一阵心肝上的苦楚。
“死了……”司徒箴轻声道,“他们为了让我们逃出去,被大周乱箭射杀了。”
这样难过的气氛太过于具有感染力,为轴船舷边上的几名士兵都不由得眼眶一酸,连将军也有些动容。
“上来吧,”将军道,“放登船梯。”
旁边的军士们开始动手准备。司徒箴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等四人成功登上船后,将军忽然拉住了司徒箴的手臂:“等等。”
跟在司徒箴后面的三人登时屏住了呼吸。
司徒箴不明就里,抬起眼前水灵灵地看向钳制住自己的人,一片茫然。
跟在将军后面的副将忽然抽出了刀,对着登船的这四位外来客危险地眯起了眼。
跟在后面的令玉看见了刀背上泛着冷调的荧光,不免神情有些惶惶。
齐峰和蒙胜则紧盯着将军卡在司徒箴手臂上的动作,暗地里也握紧了身上隐蔽处的凶器。
一片剑拔弩张中,将军开口了:“忘了问你们了,你们的编号是什么?”
司徒箴和将军对视上。
编号?
副将抽出的刀更长了一寸,刀身清亮,如同水银镜一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照出了底下那艘小船的方向舵。
这个视角刚好被令玉看见了,令玉一怔,瞬间想起了之前司徒箴围在方向舵周边时看见的那两个字符。
可是……该怎么提醒司徒箴呢?
正在令玉有些焦头烂额之际,司徒箴突然道:“甲巳。”
“将军,我们这艘小队的编号是甲巳。”
这回轮到将军愣了。
司徒箴眼里没有心虚,只有突然被拉住的不解,但又碍于面前是位将军而隐忍住,不敢泄露出来。
一位死里逃生的小兵,形象惟妙惟肖。
所幸将军愣神也只愣神了片刻,片刻后,他松开了司徒箴的手。
“进去休息一下吧。”他说。
副将也将刀收回了,站在一边。
令玉觉得这位副将好生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
但这位副将这时却低下了头去,避开了一切眼神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