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好痛。
司徒箴喘着气想着。
轻纱垂幔,红烛旖旎。他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用力到青筋毕现,抓出了一条条褶皱。陆宸銮的吻又细细密密地覆了上来,落在他耳廓、脸颊、喉结、锁骨几处,反复流连,最终悬在他唇上一指距离。
等了半天没等到亲吻落下,司徒箴没好气地踹了陆宸銮一脚:“你爱亲不亲……”
但他浑身酸软,踹人也使不上力气,轻柔地像是小猫在身上蹭了蹭,语调也喑哑,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听起来像娇嗔。
陆宸銮低低笑了一声,如他所愿地堵住他的唇,紧接着动作起来。
司徒箴登时瞪大了眼睛,开始推搡起来。任由陆宸銮温柔地舔舐他的唇舌,他被攫取了呼吸,只能在被带着短短换气时失声道:“太,太……”
太深了。
语音带了哭腔,几滴眼泪顺着他的眼眶往下滑落,再往更深处看,是一片狼藉,也是一片潋滟。
很快,陆宸銮就抓住了他作乱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攥住。这样的动作让他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腰肢,反倒正落了陆宸銮下怀。
陆宸銮还在低声哄着,说些暧昧柔情的话。
而司徒箴堪堪失了神智,但又气恼得很,于是张开獠牙,在陆宸銮的肩头咬下了一个重重的痕迹。
一夜**交织,偶尔漏出几句蛊惑人心的诱哄或者变了调的闷哼,都被吞没进了宫里的层层绕绕里。只剩快要天亮之时,鱼肚泛白、骤雨初歇。
翌日,司徒箴悠悠转醒。
一时之间忘记了昨夜都发生过什么,他稍一动作想要下床,不料牵扯到了某处,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宸銮就在他身侧躺着,单手环过他的腰,让他整个人都陷在怀里。
陆宸銮轻声道:“你动作小些,那里才刚上了药,不宜拉扯。”
司徒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顿了顿,他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是不是要去和大臣们商议筹备宫宴了?”
陆宸銮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被司徒箴抢了先:“我不去。”
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喉中,片刻,陆宸銮无奈又失笑地摇了摇头。
-
年关将至,处处红灯高挂,所有人喜气满面,准备在声声爆竹里迎接康顺和平的又一年。
而司徒箴离京太久,早与汴城脱节,相知亲朋也无有几个,陆宸銮又有新年宫宴的事情还要筹备,他干脆伶仃一人,去了郊外父母坟前。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愧,太妃在司徒言与程虔死后给予了他们厚葬——可人死如灯灭,即使故去后无上尊容,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想着,司徒箴心间莫名涌上了许多的悲戚,和喜气洋洋的年节氛围格格不入。
这种陷入泥潭越想越深的思维一直持续到他绕过繁复的地宫墓室,走到主墓室里,看见棺椁前那具清瘦的身影时被中断。
——是太妃。
他与太妃貌合神离但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太多年,久到一团和气的习惯深深刻进脑海里,即使有再多的怨恨、再多的愤懑,许多情绪外化为动作,他也只是在太妃的面前见了一礼:“晚辈司徒箴,见过太妃娘娘。”
太妃没看他,只是听着和曾经清脆的少年音截然不同的嗓音语调,恍恍惚惚:“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两人之间并不亲厚,甚至还隔着厚厚的障壁,司徒箴听着她的感慨,并不答话。
太妃突然说:“钟仵作去世了。”
司徒箴撩起了眼皮。
钟仵作……和那个经由陆宸銮之手,到了自己手中的那个竹筒。
竹筒就躺在自己手心里。
出门前他也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些什么感应,觉得自己此行应该带上这样一封竹筒。
这封竹筒,也应该有些归宿。
“早些年怕你和宸儿离心,我从未与你摊开说过你父母之事,”太妃说,“如今我退出朝政,你与宸儿交心甚笃,有些话,我也就能卸下所有负担地同你讲了。”
她说:“坐下来吧,陪姑姑说会儿话。”
明明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她坐在这里,却莫名地勾起了无边孤独,仿佛清秋的萧索没有离去,而是全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单薄的肩背上。
司徒箴看着她,明明心里芥蒂,但不知怎地,还是走了过去,坐到了她面前。
可能是她一个人形销骨立在这里,居然同形单影只的自己,有了那么几分相像。
在热闹中的寂寞,才愈发衬得更寂寞。
“或许说出来你不信,”太妃接着说,这些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埋伏了太久,风沙掩了许多,理智又填了些土,她挑挑拣拣,也只能再翻出个大概,“我从未逼迫过他们,你父亲与母亲,是自戕的。”
司徒箴一愣。
他从未听说过如此说法。
“我知道司徒荀给你的那封信,”太妃没看他,反而眼神盯着虚空中某处,神识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那是真的,司徒言和程虔也正是因此自戕。
“他们认为,与君同行,即是与虎谋皮。帝王侧,那是最参不透的玄机。
“你如今身在风云之中,最最不该有的,就是软肋。”
她的声音历经岁月,已经沉淀下一番风味。司徒箴虽然抗拒,却不免跟着她的声音往下走,仿佛看见了阔别数年的父亲与母亲,在摇曳的烛光下相视一笑,然后举起手中瓷瓶,一饮而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司徒言和程虔,一直都在尽职尽责扮演着参天大树的角色。
这颗参天大树在发现自己不能再为自己的孩子们遮蔽风雨的时候,就自减枝叶、自断养分,通过消减自己的生命,来换得更多的阳光与露水,降临在原先被自己遮盖住的小树杈子身上。
而他也如大树所愿地一路疯长,突破了所有桎梏,茁壮、蓬勃。
可是最后他满心怨怼,兜来转去,却不知道该恨谁。
他告诉自己,太妃走到如今地位,最是擅长玩弄人心,自己不能被她所惑。
不能相信她说的话,不能相信一分一毫。
直到手背上传来一阵什么水滴砸落的触感,司徒箴才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原来早已满脸泪痕。
对面的太妃与他不同。
她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历经三朝更迭的女人年岁已大,更是在爱恨中周旋,被谋术浸透全身,此刻已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太妃之名太过响当当,让许多人都忘了,她只是一个身体瘦弱的女人。成日的殚精竭虑让她形容枯槁,深深的疲惫和倦怠笼罩了她。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②
她还曾记得选秀那日,自己一身鹅黄,含羞带怯,还在忧心如何争得皇恩雨露、如何为自己母家讨来几分圣心。
如今再看,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辈子她走出了后宅家院、走出了宫墙森森,走进了山川湖海、走进了江山社稷。
走进了权力的中心。
她尝过了天下至尊是什么滋味,没有想象中那般甜蜜,反而带着苦涩,叫人直皱眉头。
还不如进宫那日,娘亲给她偷偷塞进包裹里的一小瓶梅子酒好喝。
当年的梅子酒……好像就是由一段竹筒装着的。
太妃司徒争阕低下头,就见眼前出现一个青绿色的竹筒,其成色模样,一如当年。
顺着握住竹筒的手的方向看去,回忆的诸多场景一一褪去颜色,只有青年人素色的长衫提醒着她,经年已过,再无可期。
她听见青年人对她说:“竹筒里是钟仵作的验尸报告,你拿走吧。”
她不由得困惑起来:“你不疑我话中真假吗?”
没有应答。
良久,良久。
良久之后,她才听到青年人与她一般如释重负的一句:“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
-
司徒箴出了地宫才发现,外头居然下雨了。
雨势不大,泼泼洒洒的,仿佛落在人的心上。司徒箴听着声儿,却没淋到半分雨——一柄油纸伞就撑在他上空,陆宸銮挺拔的身影在他身前,不知在这出口处等了多久。
强撑着的情绪在这时一下子溃散开,司徒箴毫无前兆地上前,拥住了面前坚实可靠的肩膀。
身后一堆的宫女太监齐齐低下了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司徒箴哽咽道:“陆宸銮……”
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身影又何尝不是茕茕孑立。
那竹筒就像是父母化身一样,或者说,对父母杀身之仇的执念就像是父母犹陪在他身边一样,只要他还在坚持,父母就没有离开。
到现在放下了,父母最终消散去。
他变成踽踽独行一个人。
事实上,许多年过去,陆宸銮也只是一个人。
但他似乎听懂了司徒箴未尽之言,只是轻轻地回拥住了怀中颤抖的身体,柔声道:“我陪你。”
宫女太监们又一齐闭上了耳朵。
只剩雨声。
-
汴城确实繁华非常,司徒箴和陆宸銮一路穿过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高挂起来的绳结系着叮当作响的风铃,垂下来的红色丝绦上留下了家家户户的笔墨痕迹,这群淳朴的百姓,在祈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街头巷尾火树银花,大家聚在一起,歌舞升平,恭贺新禧。
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间,两人一路往前,进了深红宫门,参与进皇家与礼部共同筹备的宫宴里。
新年气象,万国来朝。使臣们在侍女指引下入座,无不惊叹于汴城的锣鼓喧天、百姓们的喜气盈门。陆宸銮作为一国之首,受了万国朝拜,冠冕垂珠的遮挡下,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下首离得最近的位置上。
司徒箴正坐在那儿,饮下桌上摆着的一杯酒。
这样的热闹声中,司徒箴却想起了不久前才见过的寂寥身影。
和汴城的朝气蓬勃截然相反,那身影瘦骨嶙峋,眉目间泛着沉沉的死气。
酒杯和桌案磕碰一声,司徒箴思绪回神。
这应当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
正月十六,上元佳节刚过,红灯笼在屋檐下还未来得及收起,逅露山庄就传来了消息,太妃薨了。
太妃生前留下遗旨,言明不愿因国丧误喜乐,百姓黎民劳碌一年,阖家团聚之时,正该欢声笑语、欢庆佳节。陆宸銮便没有下举国共哀悼的圣旨,只让大相国寺鸣钟三声,让逝去的人且随风去,让留下的人自在留下。
但司徒争阕执政数年,做成许多利民政绩,百姓们都一一记在心里,即使天家不禁,他们也自觉地揭下了红艳的东西,转而挂上白绸、穿上素衫,合上自天际落下的皑皑之雪,整个汴城,一时之间银装素裹、入目一片圣洁的白。
除此之外,径山寺为太妃祷告送行数日,百姓们也自发登临寺门,为太妃献上一炷香火。青烟袅袅,丝丝缠缠盘踞而上,像猛虎,又像凤凰。
下葬之日,十里长街,百姓出门注目,端立悲恸着。
司徒争阕的灵魂却行在康庄大道上,她终于得到了解脱,步履也轻快起来,她不再为江山而活,不再为权术而活,一步一莲花,花开时蝴蝶翩跹在侧,明光盈盈。
道路的尽头是一片炫目的天光,天光之中只站着一人。
那人三千青丝垂落,鹅黄衣衫裙带飞扬,转过头来,恰是争阕十七岁容貌。
十七岁的容貌清隽淡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更是璨然。
···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③
①刘向《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②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③李清照《渔家傲》
——
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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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