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镇是个不大不小的小镇,坐落在山野平地之间。有烟酒、话梅、晚霞构成的长街,也有玫瑰、芦苇、碎石铺成的小道。
火车轰隆隆的经过这里,惊起一群正在歇息的飞鸟。它们组成倒三角的形状,飞在天空。
早春的空气是湿润的,含着泥土气味的。谢星塘坐在南杂店的柜台前,双眼空洞,像一俱没有灵魂的木偶。
微风掺杂着细雨斜下,银发斑白的老太太去收晾在外面的衣服。一开始只是淋不湿人的微雨,到后来却越下越大,变成了小雨。
谢星塘本不想弄湿他的伞,但看到那个走的很慢的老太太还是撑开了伞。
“阿婆我送你回去吧,”一柄伞撑在头顶,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小少年眼底流露出慈祥的笑意。
“好好,谢谢你。”
老太太真的走的很慢、很慢,岁月透支了她的身体,吹击着她的灵魂。
其实在雨落下之前,老太太就从家里出来了。但行走的速度抵不过雨落下的速度,还麻烦了年轻人。
把老太太送回家,伞放晾在一边,谢星塘又坐在柜台发呆。雨越下越大,些许雨滴溅在脸颊上。路上看不到什么行人,整个大街冷冷清清的。
不知过了多久,雨才渐渐停了下来。
“小伙子,”一声轻唤,把谢星塘从空白中拉了回来。
那个走路很慢的老太太此时正捧着一堆东西,努力用最快的速度朝他走近。
“谢谢你小伙子,这是我自家做的酸菜,还有饺子。要不是你我就淋成落汤鸡咯,像你这么心善的孩子不多了……”
看着摆上柜台的一堆东西,谢星塘不知如何推脱,老太太盛情难却。
谢星塘过了好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原来他也可以帮到别人。
夜晚的飞鸟镇非常安静,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暗蓝的天空挂着一轮皓月,南杂店点着微灯。
橙黄的灯光笼罩整个小店,成为街上唯一的亮源。
已经很晚了,谢星塘却睡不着。他坐在柜台前反复折叠那张大白兔糖纸,糖纸上布满了褶痕,可以看出已经被人折叠过很多次了。
突然糖纸的主人从他面前经过。谢星塘把糖纸藏进袖子里,动作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发现。
杨一北站在暗处,打着手电,手里还拿着一节木棍。
看着一脸愣怔的谢星塘,杨一北把手里的木棍往身后藏了藏。用温和的语气说:“村尾有条狗发了疯,咬伤主人跑了出去。我们正在抓。”
顿了一会儿,杨一北又说:“很晚了,关店休息吧。万一遇上疯狗可不好。”
谢星塘本不擅与人交际,他点点头开始有了动作。
“晚安。”杨一北说完这句,谢星塘又愣住不动了。
一脸愣怔的谢星塘就像一只发呆的小猫,离开南杂店的时候杨一北是这么想的。
刚刚他是在对我说晚安么?
可我都没有和他说注意安全。
关了店门,谢星塘脑子都还有点蒙。自从生病以来,脑子就变得钝钝的,经常忘事,反应也慢。
躺在床上谢星塘开始复盘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和以往不同,他今天得到了阿婆的认可和杨一北的晚安。
他好像还有那么点用,是这样吧?
谢星塘没有吃安眠药,他睡着了。
他以为这个夜晚很快就能过去,明天会是个晴天。如果他妈妈没有打来那一通电话。
“你哥说你休学了?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病?”
“别人的小孩和你一样每天上补习班,都坚持下来了。你怎么就不行?你的心理就这么脆弱吗?”
“和你爸离婚时我就应该带走你哥!”
“你说你从小到大做成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话,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一遍遍的斥责击垮了谢星塘脆弱的心理防线,让他整个人都喘不上气,心脏被狠狠的挤压着,被溺水的无助感包裹着。
他发病了。
他坐在床上的角落,紧紧抱住自己。此时他感觉地板在塌陷,房屋在摇晃。自己身处其中,下一秒就要跌进无尽的黑洞。
四肢发麻,耳边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见。眼泪止不住地流,手里的糖纸被他捏的吱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就在他伸手去拿桌上美工刀准备自残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失手碰倒了杯子。
一束光源照了进来,照在他身上。
“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在漫长的沉默中,谢星塘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起居室的门被打开,带着露水气的人抢走了他手里的美工刀。
谢星塘把头埋的很低,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由杨一北帮他处理伤口。
他知道自己此刻是有多么丢人、多么狼狈不堪。发病的时候被外人看见,让他觉得很羞耻。
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
“不要告诉别人……”谢星塘恳求道,声音微弱无力。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只是生病了,这不是罪恶。你很好,你会好的。”杨一北安慰他,并询问他要不要吃药。
谢星塘点点头,杨一北从抽屉里找出好几种药盒,倒好了温水。
谢星塘拿起其中一盒,扣了片药。他的手一直在抖,根本拿不稳水杯。
杨一北注意到了,伸水拿起水杯抵在谢星塘唇边:“喝吧……”
放杯子时,杨一北瞥了一眼药名,叫度洛西汀。
谢星塘窝在床头,环抱着自己。眼神黯淡无光,脸色和嘴唇都是苍白的,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杨一北也没走,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人为什么要活着?”谢星塘问,在问自己也在问杨一北。
“这个问题太哲学了,我也答不上来。”
果然,没人知道。谢星塘低落的垂眸。
“但要我说,我觉得活着就是为了遇见你爱的人,能给你平凡的生活带来惊喜的人。”杨一北双手捧起谢星塘的头,一字一句地说:
“谢星塘,我想要你活着。”
“!”
谢星塘怔怔地望着杨一北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装了无数星辰。
被人需要、被人所期待、被人赋予希望。这是他从杨一北眼睛里读到的。
眼睛很酸涩,想哭又没有眼泪。
杨一北为谢星塘盖好被子,顺势把人揽在怀里抱着。
谢星塘不习惯却没有反抗,杨一北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像哄小孩一样。让他觉得温暖又安心。
谢星塘紧紧抓着杨一北的衣角。带有私心的,想把他留下,那怕就这一晚。
杨一北察觉到了,双手抱的更紧了些:“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睡觉吧。”
“你为什么会有我家的钥匙?”在睡觉之前,谢星塘问。
杨一北愣了一下,说:“这是备用的,我以为阿叔给你说过,要还给你么?”
谢星塘摇摇头,“不用了。”
早晨阳光照进小屋,光打在玻璃上可以看见彩虹的颜色。谢星塘动了浑身没什么力气,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
杨一北好像走了,可能是早上走的,也可能半夜就走了。他没有陪着我。
谢星塘越想越觉得头疼,他扭头看见一杯水和一团发病时被他捏的皱巴巴的糖纸。
糖纸应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拿走的,杨一北不会以为他是变-态吧,一张糖纸留这么久。
头更混乱了口中也泛起一阵苦涩,谢星塘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惊讶的发现水是温的。
突然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杨一北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
“醒了?有哪里不舒服么?”放下碗,杨一北走近手在谢星塘额头探了探。
一点也不烫,甚至还有点凉。
谢星塘微微侧头,他闻到了杨一北嘴里话梅糖的味道,有点甜。
“我是抑郁症,不是发烧。”他说。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坦露的病情,说完似乎比想像中的更轻松。
以往他努力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不让别人知道他生病了,可无论怎么伪装依旧是不合群。
小猫扮演不了老虎。
杨一北笑了笑,从兜里拿出一个罐子塞进谢星塘手心里。
罐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的好像是糖纸。什么颜色的都有,还被裁剪成了不同的形状。
“送给你了,”杨一北看了眼桌上皱巴巴的糖纸说,“我小时候也喜欢收集糖纸。”
“谢谢,”谢星塘说,虽然杨一北误会了,他并不喜欢收集糖纸。但他喜欢这个误会的礼物。
“不要丢了,你手里拿着的可是我的童年。”
经杨一北这么一说,谢星塘感觉这个玻璃罐子更贵重了,他小心翼翼的放上桌,生怕手一抖就给砸了。
“吃点东西吧,早上刚蒸的蛋。”冒着热气的蒸蛋被放在谢星塘面前,他拿调羹戳了戳,很软。
杨一北又接着说:“昨天一夜没回去老张还以为我被狗吃了,今早急得差点报警。”
谢星塘含着口蒸蛋仰头,杨一北笑起来让人感觉很温暖。
“谢谢你,杨一北。”
“人都会遇到困难,我只是恰巧路过帮到你。”杨一北说,“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有困难我会帮忙的。”
“我这几天要出去带团,我希望等我回来后还能看到你,好么?”杨一北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好,我会努力活下去的。”谢星塘承诺。
“拉勾。”
两个大人像小孩一样许下诺言。
接下来的几天,杨一北出去带团了。谢星塘和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前,和平时不同的是他没有再发呆。
谢星塘把玻璃罐子里的糖纸都倒出来,一个一个分辨它们的形状。
这个红色的是蝴蝶、白色的是兔子、黄色的是金鱼、蓝色的是飞鸟,这个彩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挺好看。分辨完后又把它们一个一个装进去。
突然,他看到一张白色的纸,被折叠起来了,好像是纸条。打开纸条从里面滑落一朵褪色的小红花。
幼儿园老师用来奖励小朋友的小红花。
纸条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小北,妈妈没有抛弃你,妈妈去找爸爸了。小北,活下去。
把纸条重新折叠好,小红花夹进去。捏着纸条谢星塘想,他是不是忘了拿出来,自己要还给他么?
那个走的很慢的老太太每次路过南杂店都会问:
“娃儿吃饭了没?”
“今天生意好不好啊?”
“今天看起来比昨天有精神。”
飞鸟镇让他体验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不需要受谁的约束。这里连风都是自由的,想往哪刮往哪刮,风大时南杂店门口经常会有别人家吹落的衣服。因此谢星塘也慢慢和镇上的人有了交集。
傍晚时分,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谢星塘拿着彩铅在速写本上描画。
“咚咚!”
两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谢星塘抬头对上杨一北满含笑意的双眸,和他身后是漫天无垠的夕阳。
“下午好啊,我想买一包糖果。”他说。
“下午好……”谢星塘说完愣了一两秒才从货架上拿出一包水果糖,“给。”
杨一北付了钱,站着没走。他撕开包装袋,从里面挑了几颗味道最好的糖和一朵沾着水珠的白花一起放在柜台上。
“奖励你的,遵守诺言。”
“杨一北我不是小朋友。”谢星塘觉得这是哄小孩的,但他已经长大了是成年人了。
杨一北:“你比我小,在我这里你就是小朋友。”
“小朋友记得按时吃饭,早点收摊睡觉。”
谢星塘没有反驳,结果杨一北还说上瘾了。
最后,谢星塘没有把纸条还给杨一北,而是把纸条装进玻璃罐子里,如果杨一北想起来会来问自己要的吧。
谢星塘把那朵白花放干,最后把它夹在泰戈尔的《飞鸟集》里。
“我是一只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天空。”——泰戈尔《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