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胡说什么?”
前面站着只直立行走的大猫,后面跟着个追不上自己哥的小狗。合庆跳下来时候不慎崴到脚,踉踉跄跄地挤到圈里就只看见他哥扇子抵腰,把那瘦弱的舞姬挡在自己身后遮的严严实实。
那人见来的这人长得普普通通,衣着也不甚富有,登时就有了跟他拍板的底气:“我胡说!你个瞎子。你敢对着这张脸说出貌美?”
析问寒飒然回身,寻冬愣了一瞬。他细细地看向她,连脸上的小绒毛都看得清。
析问寒转身:“貌美啊。不是,”析问寒又不服了起来,“我被你绕进去了。谁说舞姬定要看外貌的。谁人可妄谈女子容资?”
他又特意回头和寻冬解释了一番:“我未尝言你不好看。你好看的。”
合庆的眼皮跳了一下,原来他哥喜欢这样的?
“你是她的奸夫?好,爷我今天一起教了!”
人群又骚动起来,不知哪个没脑子的趁乱说了一句:“这自古的舞姬,哪个不是以色侍人?上上下下都是!”
咻的一支冷箭破风穿过阿用爷的麻布袖,登时一股寒风破堂。
“哦?是么。”六节一脸冰霜。
“六,六皇子!”
谁人不知六皇子的生母,朝东的皇后就乃是舞姬出身。
“你刚刚说,这自古的舞姬什么?”
“我,吾,不是,贱民罪该万死!”那人手脚并用就给六皇子跪下了。
趁着所有人都在看六皇子这,扶寻冬稍稍地侧目想找一下他,蓦然发现刚刚还在说自己好看的人不见了。
“既是有罪,那便跪着赎罪。”六皇子又要走了,他一眼没瞧过扶寻冬,在经过南雁时倒是被绊得踉跄了一下,南雁默默往回抽自己散在地上的衣带子。他瞧了南雁一眼,终是没说什么。
眼见六皇子这尊大佛走了,来看热闹的众人自是四下立刻遁散。
寻冬上前,南雁挽上她的手,舞馆的仆从们纷纷在有司的指挥下三三两两开始收瓜子椅子,泼水扫地。
“你!”
要和扶寻冬比舞的那崔文竟然窜出来,背后还跟着两小厮,看着要干架。
南雁挡在扶寻冬面前:“你要干什么?”
崔文硬着嗓子,小小的个子,说得十分硬气:“你赢了。”
“嗯?”
“我说你赢了!我看见你表演了,只是几日你就学会了云腾,想也知道你肯定是吃了大苦。我服你了。”
南雁这才注意到她站立的姿势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想必是到了这个年纪才开韧带会容易受伤。
寻冬淡然:“多谢。”挽着南雁走了。
崔家的小厮瞧着:“公子,咱们这就结束了?”
“当然不是!我不会认输的,他日我定能站在台上。”
朝东殿前。
大臣跪拜,唐哉皇哉。
代容垂帘执政:“无事便都退下。”
“是。”
众大臣退朝,唯有教坊司掌舞大人和周遭几个骨鲠之臣留下了。
“送往大玉的舞姬,可定下名来?”
掌舞大人答道:“是,已有雏形。只是……”
“直言。”
掌舞大人旁的一大臣站出:“唯今岁,六皇子推一不擅舞的舞姬进入名列。”
代容高坐朝堂,蛾眉微蹙:“不擅舞?”
“是。”掌舞大人大抵是得到了授意,“虽说是不擅舞,但臣听闻这女子在民间刚放过异彩,民间对其颇有赞言。”
众臣不服。
“望娘娘三思。”
六节入内:“思何?”
众人皆是低头俯首不敢多言,朝中谁人不知六皇子习性。六皇子年幼时,宫中曾有一年过岁,哪家王爷携来的仆从在背后与他人悄言其生母代容不过是个民间小舞姬如今一朝成了六皇子生母,真是好生风光,那仆从说了句麻雀变凤凰,这话被彼时还没人腿根子高的六皇子听了去,那仆从便不见了踪影。等在被人找到时,已在井下被关了一天一夜,仅剩着一口微弱的气。
谁人不知,六皇子生性暴戾,只是面上瞧不出。众大臣得了代容的点头,劫后余生般退了。
母子对视,无言。
午后,日光遍洒。
雪早融了。
寻冬站在门后望了又望终是没有走到阿母的床前,她怕阿母醒了,又怕阿母没醒,横竖是舍不得。留了封信给阿母,她要踏上去大玉岁贡的路,也是那条阿爹走过的路。
她走了好远的路,穿过早春的泥泞来到阿爹的坟前,坟上没有刻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山丘。她利落地扫开坟前的杂物。
阿爹,女儿此去大玉,恐难全身而退,若我殒身,请您灵佑阿母阿弟。
日头似乎动了几寸,寻冬就此走了。她在心里许下诺言:此番前去,吾定要成为这世间最溢彩的舞姬,打破舞门世家间的门派之差,让这世间想舞者尽舞,不想舞者尽可不动。
往事种种浮现眼前,屈辱、排挤,嘲笑。
扶寻冬下了决心。
凭何这世间最好的教艺只有那王孙贵族世家子弟可学?
凭何!
她要打破这一切!
她偏要!
城门下。
六节不便露脸,只在马车上与扶寻冬作别。马车上还有一女子,身姿曼妙,玲珑可爱。
“小姐,我叫海石榴。”
“扶寻冬,叫我寻冬就好。”
六节倒还是那副矜贵少言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会配合你在大玉的一切活动,此番你只有一件事,拿到大玉的秘籍。若被人发现.......”
“是吾个人钦慕,与朝东未有一点关系。”
寻冬这就与石榴下了车。
城门下,是浩浩荡荡的岁贡之队。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乃是三年之中朝东举国之力选出来的舞姬们,男男女女,皆是容貌姣好,丰肌秀骨。
身旁的石榴也是,她属于这个队伍。临到了这一步,扶寻冬倒有些,由心而生自然而然地不敢上前。
石榴在一旁:“小姐,我们不走这列。六皇子说,朝东离着大玉还有些时日,我们走别的小队,小姐还可以再多加练习舞技。”随了扶寻冬的心愿,这样也好。
前方花团锦簇,扶寻冬在石榴的指引下就着队伍最后列的马车要上。忽地,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是韵娘!
韵娘和那书生站在角落里,韵娘朝着她挥手。寻冬先是走,走了两步嫌着有些慢,竟小跑了几步。
轻快得很。
石榴懂事地站在原地没有跟过去。
“韵娘。”
水韵瞧着她比先前似乎活了不少,也是开心的。她交着一个包裹到扶寻冬手上:“我离开福玉楼了,要离开这朝东去讨生活。临了,有些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留给你最合适。”
“韵娘。”
“不要推脱,不是什么贵重的。从这道城门出去,我就不再是这朝东最有名的舞姬了。只是我此一生,终也有些舞上的心得,留给你才不算浪费了。”说到这水韵和那书生相视一笑,眼里是难言的幸福。
“韵娘,”扶寻冬行了礼,“韵娘乃是寻冬此生第一个师傅,吾将永记韵娘的恩情。”
石榴在背后小小挥着手,队伍要启程了。
水韵扶起她:“此去山高路远,咱们各自保重。”
“师承韵娘,铭感五内。”寻冬转身离去,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眼泪已然在眼眶中打转。
背后,水韵落下泪。她与那书生紧紧牵着手,向着城门外去。
一代舞姬的故事落下帷幕。
一代舞姬的故事自此开始。
半月已过。
离着大玉很近了。
这些天,扶寻冬和石榴的小马车时而跑在队伍前面,时而落在最后,为的都是留出充足的时间,找一处无人的地方让扶寻冬练舞。水韵给的包裹里留下了她手上零零散散的一些竹简,还有苇编,记载了朝东前二十年的舞蹈样式。
还有一本,似乎是塞外的舞姿。一堆书下,扶寻冬还摸见了一支金钗。不重,小小一只,美得很。
不知是不是韵娘注意到了她身上从未有过首饰。在路上,她是不是便会在望向前方时,在袖子里偷摸着这支金钗,像是韵娘送了一股力量伴随她去远方。也不知阿母怎么样了,醒来看到那封信会不会被自己气得胸口发闷。
那日,她连同六皇子给自己提前预支出的银子几乎都留给了阿母,也去了医馆结清了所有药钱。
恍神间,她忽然被石榴拉住了袖子。
石榴面色不对:“小姐,我们离群太远了。出麻烦了。”
四周,静得让人恐惧。
山贼!
竟然有敢劫持官车的山贼。
刀光之下,石榴挡在扶寻冬身前,二人被迫下了车。
一人上前,对着车厢内便是一顿扫劫,把书一本本丢在地上。
那人说:“爷,没有值钱的。”
头目见到貌美的石榴有些兴奋:“谁说没有?这么大个美人在这。小娘子,可婚配了?哟,后面还有一个,这个不行。”
石榴横眉去冷对。
扶寻冬在袖子里攥紧了那根金钗。眼见那头目就要对石榴拉扯,寻冬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汝可知,我们乃是岁贡的舞姬。身上都带着官谍,若是在此出事,此地的官员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当朝一个交代。”
“我呸!”
口水几乎要溅到扶寻冬脸上。
那头目很是不屑:“就凭你?岁贡?也不怕被人笑死。”头目直接去扯海石榴的衣裳,石榴挣扎,片刻之间谁也不知道那根金钗是怎么插进的他肩颈。
可惜歪了一寸,只是血溅当场,无人毙命。
“小姐!”
扶寻冬大喊:“跑!”她一手是血地死死拽着石榴往前跑,那帮山贼自是不肯,提刀来追。一个踉跄间,扶寻冬被石块绊倒,碎石碾进掌心,血肉模糊了一块。
石榴喘着气来扶她,扶寻冬一挪动便有一阵刺痛。她一把推开石榴:“别管吾,跑,快跑!”
海石榴不走:“石榴要护送小姐到回家。”
“跑,跑去找官驿找人救。”泪水和汗水还留在海石榴的脸上,她愣了一瞬,看向后面即将赶到的山贼,明白了。起初的几步还有些跌跌撞撞,后面便大跑了起来。
那头目追上时气得不行,美娇娘没了,剩下眼前这个丧气货。头目捂着自己的伤口,血还没结痂,三两个山匪围住扶寻冬。要不是刚刚忙着去看伤势,几人也不至于让两个弱女子跑出这些路来。
“倒也不丑,爷几个凑合凑合。”
罢了。
她想自己的命,就是这么苦的。扶寻冬在那一刻,竟觉得有些轻松。她要解脱了,这条命终究是要走到头了,她竟然在这种时刻,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仰头望天,想要最后看清些,却见一袭纸扇破空而来,正中那山贼头目的肩侧,力道之大竟让那人当场直面倒下。
“谁?!”
林中走出两个男子。为前一步者,昂藏七尺,龙眉凤目俊逸清秀。后者也不差,算得上俊俏,比前者却又好似多了一份傻气。
那一瞬里,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二人甚至没给山贼说话的空,两三间,山贼便都倒了。那个清俊异常的人走到扶寻冬面前,她潜意识地想要后缩一点,就见那人蹲下掏出金钗:“这是你的吗?”
“你伤在哪里了?”
他好熟悉。
他给我的感觉,很舒服。
我见过这个人,她想。不,她从未见过生得如此之好的人。
析问寒出现的匆忙,自是没有易容,这是他原本的样子。
“诶?”他颇有少年气地挥了挥手在她眼前,似是想确认一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
扶寻冬伸手,停在金钗前:“是他人赠吾的。”
他递过金钗:“你受伤了。”他就地从身上的白袍中扯下一块,对着扶寻冬的膝盖比了比,他有点不好意思:“诶呀,扯少了。我再给你扯一块。”
“不用了,”她挡住,“多谢。”
寻冬接过,她要拉起下摆,意识到这里还有两个人。
析问寒立刻站起,背对过去:“前面不远处便是官驿,姑娘走过去便安全了。哦你腿伤了,要不,我,你上我的驴。”
合庆觉得他哥最近似乎是疯了。
“驴?”
析问寒吹了声哨,竟然真慢悠悠窜出只驴来。当下,合庆觉得他这哥长成这样却从未有过两情相悦是极其正常的。
谁家女子喜欢坐在驴上和人互诉衷肠,没救了。
“冒昧了。”
析问寒一把抱起她稳当地放在驴上:“我二人与姑娘的路线不同,就此别过。”
“多谢公子。”
合庆看着那头驴一跛一跛,肚子还晃荡着:“兄长,我们不送扶小姐到官驿么?”
“此处离官驿不远,不会再有山贼出没。我们若是被人认出了,反倒对她有弊。”
果然这一路再无危机。
扶寻冬抚着自己绑着碎衣的膝头骨,可别跛了影响到她习舞。石榴几乎和六节一同赶到,背后还滚出个因为着急险些摔倒,结果关键时刻还拽了六皇子一把拉得他一同摔了的南雁。
看着二人在地上滚了个来回,看着六皇子那张风雨欲来的脸,石榴硬是把“小姐,你怎么”之后的话给咽下去了。
惨不忍睹。
南雁小姐,吾辈楷模。小石榴如是想。
南雁是扒着六皇子来的,她在岁贡的队列上看见了扶寻冬原本想跟她告别,甚至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她怎么会能在岁贡的队列里时,就被她爹一把捂住嘴扯回了自家舞馆。
南强吃了多少年的饭,联系上之前六皇子的出现,怕不是一下心里就明白了。
这边还没交代上女儿事出何因,那边六皇子的人就来了,请南老板一聚。
聚聚聚,聚他奶奶个球儿。诶,南强心中一阵惆怅,他一个市井之人掺进了朝堂之事了又。若不是瞅着扶寻冬那小胳膊小腿像是自己某位故友的孩子,他也不至给自己寻这些事端。
罢了,去便去了。只是,在六皇子府上看见自己的亲闺女,怀念旧友的心一下就变成惊恐了。
“你来做什么!”
南雁偷听了有一阵,起先听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终于听见了六皇子身边的人半是警告的提点后,恍然大悟。
“看来南小姐是都知道了。”六皇子身边的人言。
话未尽便被南强打断:“小女年幼不知事,还望大人海涵。回去后我定多加管教。”
那人若有意若无意地应了一句:“只可惜,令爱生得如此美,却不从舞。”
登时,南强就明白了这才是威胁,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送去做了细作倒不如杀了他换得此秘长留。
“可,扶寻冬也不太会跳舞,你们现在送她去做舞姬不是要她的命吗。”
“南雁!”南强此刻真是恼了,没恼也要装出恼了的样子做给六皇子看。
这主竟轻轻地笑了起来。
六节说,是么。
“那汝便陪其同去。”这是六皇子下的意思了。朝东境内,无人可更变。
倒是这一路上南雁茂盛的生命力,密集的话头子,让六节忍了又忍,终于在半路忍不住让人去给她单独找了一辆马车。
终于安静下来了。六皇子还没享受超过一炷香便得知扶寻冬这出事了,不得已又快马加鞭赶来。颞颥隐隐在突突跳,六皇子隐隐怀疑自己绝对正确的人生里似乎做了一些不正确的决定。
典则俊雅,他抚开黏在身上的干枯杂草,那边南雁就已经带着一起身就纷纷扬扬的杂尘扑向扶寻冬。
还好,皆是相安无事。
又过了半日。
从朝东而来的岁贡遇上暮西的一行,一时间如幅瑰丽绣像徐徐展开。扶寻冬隐在人群里更不起眼了。
遥遥城墙上,却有一人隔着人海相望于她。
他是析问寒。
大玉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