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急,车轮碾过青石板,泛起点点水花,溅落四周,碎了满地泥土。
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行至朱雀街。
一路上,许多紧闭破旧的铁铺,竟开始张罗起来,时不时传来几声啷当打铁声。
叶楚悦拂去衣角沾染的灰尘,抬眼见牌匾上纂刻的四个大字“乔氏铁铺”,前些日子生意红火,这旧牌匾便也花钱添办了新的。
台前聚集许多门客。
其中一妇人听完卖价,翻了个白眼,“大伙儿快来看看,就这铁剑卖五两?还只能佩戴当个饰品,怎么不去抢啊。”
另一人立马附和,“我看隔壁张家铁铺就不错,那个菜刀也打得好,只花了咱五十文。”
后边排着的大伙一听,道了声晦气,转身屁颠屁颠朝对家跑去。
霎时门庭冷落。
叶楚悦眉头轻蹙,缄默不语,缓步绕过台前。
刚走进后院,乔丰是个眼尖的,一下便瞧见她,笑呵呵迎上来。
“楚公子,多亏你送了些来人过来,老朽这才教了五日,他们几个都能独自锻打了。”
放眼望去,几人累得面红耳赤,卖力地抡起铁锤敲打,霎时火花四溅,时不时伸手擦拭额上的汗珠。
见她来了,笑容满面,一个个迎上前。
叶楚悦也是莞尔一笑,朝他们微微弓腰,行如流水,好似林中野鹤。
“诸位愿相信楚某,是我之幸事。”
见她为人如此谦卑,其中一壮汉不好意思,挠头笑呵呵,“多亏公子照拂,能把俺们救出来,都是应该的。”
“是啊,这些粗活咱来锦城前都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楚悦点点头,随口一说,“你们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同我说。”
此话掷出,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就在此时,一人突地跪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公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不然俺也不会拉下脸皮,求您救救慧娘!”
说罢又朝她嗑了几个响头,声声入耳。
谁知此言一出,周围一众高大身影纷纷以头抢地,连地板都跟着震颤几分,哭喊得震耳欲聋。
“我也求您救我家婆娘,她身子骨弱又受了点风寒,如何能在那阴冷之地久待!”
“我也是!我有个五岁的娃娃在牢里受苦!您菩萨心肠,求您发发善心吧!”
何事竟到这般地步。
叶楚悦询问才知,不止他们,所有到锦城避难的流民都是如此。
他们拖家带口闯这方天地,以当会有一线生机,不想要受朝廷反倒以此要挟,让他们为翼国征战,不死不休。
这是要将他们逼上绝路。
一想到在牢中见过的那对母女,她鼻尖便觉发酸,她们无罪无过,本就生存艰苦,眼下又要受这无妄之灾。
她如今身份尴尬,虽为公主,却手无实权,搅不得朝堂之事,正是要避风头之时。
若贸然行事,怕引得众人怀疑。
万事先稳住心态。
“诸位的苦衷我都明白,只是,在下不过一介草民,无从置喙官府之事,”叶楚悦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倒是可以向都督探一探,看能否送些吃食衣物进去。”
见他们面容有所缓和,叶楚悦劝道。
“不妨想想,若妻儿有朝一日能救出,你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在何处,锦城如今正是需要贤才之时。”
“今朝学得一门好手艺,来日何愁吃穿。”
众人听罢,觉得此言有理。
身为流民,他们本就为挣钱养家才来锦城闯荡,现在虽无法与亲人团聚,但好歹能饭吃有地方可去。
总比眼巴巴在外边等着好。
到时有钱花,又有本事可施展,是一举两得。
“方才是我莽撞,谨遵公子教诲!”
“公子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叶楚悦虚扶他们一把,忽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一同在此说了。
乔丰心中也有疑虑,“近日铸造局收购兵器,所以周边的铺子也开始开凿打铁,以低价上缴,还能挣点赏钱。”
“我担心——”
“担心生意会被别人夺了去?”
见他点头,叶楚悦却笑道,“适才所见,都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无论哪国,剑本身耗费不低,一把普通剑,算上成本也得三四两,懂剑之人自不会对此芥蒂,反倒是那群惹是非之人。
本就想买把菜刀,结果非得往这卖武器的地方闯。
很难不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叶楚悦转念一想,心下有了主意。
“你们可知一个词,叫拓展业务。”
众人皆摇头。
她道,“我们这铁铺虽价贵,可终究需求少,若运用于锦城百姓的生活,是否可扩大销售市场。”
听她说得一阵又一阵,乔丰犯了愁,“可咱们这些铁器,寻常人家根本用不着,高门贵府又瞧不上,如何出售。”
叶楚悦随手拿起桌上一个铁盆,往地上砸去,“砰”地一声响。
那盆底凹出个巨大的窟窿,几近洞破。
还未等众人反应,她指向地面。
“这铁性脆不耐用,若长期受水浸泡,还会腐蚀,生出锈斑。”
“曾有官家子弟误食大量铁锈,吐血吐得半月下不了床,寻遍锦城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若能缓解这问题,不但能节省百姓开支,还能用于军中。”
“这、这怎么可能?”
锻造数十载,都知道这铁生锈乃常事,怎还有法子能解决。
众人不知道的是,叶楚悦早在前往练武场时,便想好下步如何走。
那时,她在系统架台上,一眼便锁定一物——不锈钢。
不锈钢耐腐耐摔,就是要加入两种原料,铬和镍,这两者一个可更好隔绝空气,一个使得钢体更加耐热。
只是这铬提取不易,且有毒性。
就剩下个镍,需要找些镍矿石提炼。
叶楚悦拿出一张图纸,“乔老可见过此物?”
乔丰定睛瞧去,这石头长得棱角分明,方方正正,呈块状结构,与寻常铁矿并无不同。
叶楚悦见他犯难,又补充道,“此石色泽呈点灰绿色,光照下熠熠生辉,无磁性。”
听这般描述,脑中忽地画面一闪,乔丰嘶了声,“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印象,不过那地方偏僻……”
话未说完,外头突地传来一阵闹声,只听得几声马鸣嘶啼。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退避!”
话音刚落,门“砰”地一声破开,来者虎臂鼠目,生得凶神恶煞。
正是高朔。
“有人告你们私铸兵器,超出朝廷规定数量。”他横扫在场之人,手一扬,“来人,把这铁铺给爷封了!”
彼时,他身后冲出十几个官兵,来势凶猛。
手持长矛,将他们团团包围,他一个眼神示意,那官兵便冲上前,挑起桌上摆件。
劈哩叭啦一阵响,周遭的打铁用具,眨眼被拂了个干净。
身旁之人一怒,抬步要上前阻止,叶楚悦拦住他,小声道。
“别轻举妄动,他们不会真毁。”
经过几番折腾,台前桌面被翻了个遍,搜查的官兵未找出可疑之物。
高朔不悦,既然来了,怎能空手而归。
视线穿梭于几人之间,很快便锁定那一身白衣,鹰眸闪过寒芒,扬鞭一甩。
叶楚悦侧身躲过,本想着将这鞭子摁脚下。
“咻!”
突地,耳边破空一声烈响。
一支铁箭飞速擦过,朝高朔头颅射去,他双目瞪得骇然,连连后退。
箭穿发髻,几缕发丝缓缓掉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逞出生名门,高朔气得脸发红。
“谁?!”
叶楚悦也是惊了,这距离极短,没点准头她是不信的。
众人屏息回望,石墙的尽头,一黑发少年手持弓箭,冷冷地站在那儿,目光凌冽如刀。
他穿的这身破旧的白袍,不像是翼国服饰,兜帽遮住头顶,额前几缕发丝,卷曲细碎,生得唇红齿白。
脚上草鞋沾了点泥土,还有一股淡淡地雨腥味,宛如刚从外头猎食回来的野狼。
这一幕,与牢中蓄满泪水的人,缓缓重叠。
原来是他。
从初见起,叶楚悦便觉此人不简单。
一个哑奴如何能一眼辨出她的性别,还有他满手的厚茧,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弱的。
高朔不敢看少年那只湛蓝的瞳孔,什么怪物,竟生得如此可怖。
惊慌之余,他又把矛头对准叶楚悦,“你、你就是这铺子的老板吧。”
“来人!先押下去打个二十大板。”
乔丰身子霎那间凉了大截,楚公子待他不薄,万不能叫此人苛待了去,想先认了这身份。
谁知叶楚悦先一步道,“慢着,饶是死罪也得先查清,不知高骑尉奉谁的命收了谁的好处。”
“竟不分青红皂白,欺压良民!”
乔丰小声对她嘀咕,“公子,要不还是让我走一趟吧。”
叶楚悦示意要他放宽心,眼下他们人多势众,这般硬刚怕迟早吃亏。
她面向高朔,话锋一转,笑着缓缓开口。
“方才是草民失言,想必高骑尉是个懂事理的,若在小店看上什么——”
“我双手奉上。”
此言一出,众人诧异。
高朔却突地笑了,“想不到你是个聪明的,那我也不买关子。”
“爷实话实说,昭王早看上这铁铺,你开个价。”
“查案的事呢……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