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是用来赞颂的诗句,现在被拿来夸奖自己,温衍却丝毫不觉得是盛誉,反而觉得是被与物品一样相提并论,其中轻贱的意味不言而喻。
一瞬间,厌恶和反感几乎要到达顶峰。
温衍皮肤很白,他两颊被酒气蒸红,这一副微醺的模样,看上去更加软弱可欺。
可他如扇的乌睫下一双眼却变得幽深沉寂,透出风雨前诡异的平静。
还是杀了吧。
此地偏僻,趁着四下无人,抛尸窗外水中,也可以糊弄过去。
“呵呵,不要紧张。”看到温衍这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模样,那人越发放纵,手掌似乎打算向隐秘的地方摸去,“刚刚看你喝酒,似乎还不太尽兴?可是你家大人在,拘着你了。”
那人眼神迷蒙,仿佛只能看得到温衍一张活色生香的脸蛋,直到下移的手被人死死钳住。
“你在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对上一张阴沉沉的脸,那上头挂着难以言喻的冷漠。
“总管大人……”那人下意识心头一紧,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区区一个人人喊打的阉人,终归只是听过个名头而已。
“闭嘴!”林琅此时的表情有些森寒恐怖,“我要听他说。”
他望向温衍,温衍低眉垂首,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林琅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愿意顺从你就说不,既然是我的属下,想来,我还是可以替你做几分主的。”
温衍面无人色,死死咬着唇。
林琅没有多说什么,他闭上眼稳定好心绪,而后睁开,淡声道,“今天宴席就到此为止,走吧。”
林琅转身欲抬步离开,袖子却被一只白净的手拉住。
温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渍,他迟缓地眨眨眼,神色又厌恶又委屈,像是找亲近的大人告状一般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总管大人,此人对我意图不轨……”
林琅尝过,这酒的后劲很大,温衍此时模样看上去估计是醉意一下涌上来,将理智冲得七零八落。
这让林琅清晰地意识到,虽然温衍无论是平时还是在书中都表现得处变不惊,但明明才十六岁,放在现代也还不过是个在读高中的孩子。
纵然是天资聪慧的主角,面对社会上的恶意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也会希望小小的任性一下。
要求他即便是遇到眼前的状况也要保持冷静,尽善尽美地处理好,未免过于严苛。
林琅安抚性地揉了揉温衍的发顶,温和道:“别怕。”
“总管大人明察。”收起轻浮,那人恭恭敬敬作揖,沉稳儒雅、礼数周到的举止看上去还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他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无奈,看向温衍的眼神包容平和,仿佛在看一个误入歧途的人:“你若有所求,大可与我一说,何苦这般弯弯绕绕,平白堕了你我的名声。”
好一番唱作俱佳,如果温衍不是见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恐怕都要被这副姿态蒙混过去。
林琅半点面没给,冷冷直白道:“是吗?我看着倒非如此,莫非王大人觉得我眼瞎?”
如此直接撕破脸,起身出来相送的年轻公子暗道不妙,立即出来打圆场:“平日常闻二哥自言饮酒海量,如今看来倒是吹嘘。二哥既不能喝多少,切莫有下次,还不赶紧道歉。”
“瞧我,酒喝多了。喝酒误事、喝酒误事。”那人也听出深意,顺着台阶下,打了个哈哈,“这位小兄弟,是在下失礼了。”
劝和的人佯装恼怒斥责道:“二哥行为失状,自己丢脸也就罢了,可万不能丢了家中长辈的脸。”
温衍面无表情,情绪像是都收敛了起来,他为数不多的理智胶着撕拉,反复告诉他,即便总管愿意替他出头,但是大约到此也就打止了。
那人像模像样的道过歉,表面功夫做足,至少总管的面子上过得去,他又搬出背后的氏族势力,好让总管有所忌惮。
总管此次本就是来处理公事的,和这些人并无矛盾,刚刚还在把酒言欢,看来有意交好,应当是不会将人得罪彻底。
更何况,此人的父亲是一位谏官。
谏官,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往往能把人气的半死,是大臣们最不喜欢,也不想得罪的一种群体。
而原主身为宦官,将手眼伸到朝堂之上已是僭越,本来便惹来诸多人不满。若是再与与素有刚正不阿的清流之名的谏官对上,孰是孰非,那就不是就事论事那么简单了。
吃力不讨好又徒增骂名。
想来总管即便有能力却又何必为了个不起眼的手下冒头。
在场人皆猜测,接下来大家就该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过去。
林琅看着小孩绷着一张稚气的脸,透出灰败的失望,就明白这个小孩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别扭心思。
温衍猜测有误,无论是原主还是林琅,都没有那层顾忌束缚。缓步走到王家人面前,纵使身量不够,林琅的仪态却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我瞧公子似乎对演戏颇有心得,不去开个戏班子倒是可惜了。”
王铭望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明明在笑,笑意却好似只在面上覆上薄薄一层:“总管大人慎言。”
区区太监,不过靠着陛下指缝漏出的一点恩宠过活,也敢踩在王家头上,羞辱于他。
他越想越不忿。
“那你呢?”王铭望蹙起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他讥诮地看着温衍,意味深长道,“你不愿为何不拒绝我,究竟是你不敢顺我意还是不敢被人发现?”
“噗通——”
是重物落水的声响。
“傻逼话还挺多。”
林琅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摆上的灰。
所有人目瞪口呆,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止。
便这样在众人视线下,林琅拽着王铭望的衣领,就像拖着一只待宰的牲畜,在他的厉声呵责中,一路将他拖到堪堪及人腰的雕花栏杆边上,抬起修长笔直的腿,一脚将他踹进天寒地冻的池塘里。
不再理会旁人的叫喊和惊惧,林琅施施然负手离开。
“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温衍缓缓瞪大一双杏眼,半晌回过神,三步做两步跟上。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最终只是期期艾艾地轻唤一声:“总管大人——”
林琅走得很慢,他让其他人先带罪犯回去审问,自己则领着温衍慢吞吞走在回宫的路上。
他猜测,遇上这样恶心的事,温衍应该需要一点冷静独处和平复心绪的空间。
温衍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径直迎面摔倒了雪地里。湿冷的感觉浸透衣衫,不断往骨子里钻。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一如曾经无数次跌倒一样。但是铺天盖地的疲惫涌上来,让温衍不想动弹,任由鹅毛般的雪一层层将他覆盖。
一只干瘦的手递到面前。
“地上凉,起来,我背你。”
刚贴上林琅后背,温衍便起了悔意,他喃喃两声“娘亲”,试图掩饰过去。
“你可看清楚,我是你娘吗?”
林琅忍不住想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因为他感觉到衣服有一处微微濡湿。
被濡湿的地方,风一过,寒意更胜几分。
“是我蠢!”温衍啪嗒啪嗒流下的眼泪打湿了林琅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若非我少留个心眼早早回去席间也不会遭遇这种事情,若非我瞻前顾后不敢直白反抗也不会引得人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温衍并不知道林琅会如何想他,会不会觉得他自轻自贱才惹出诸多事端。元德和宫中的那些小太监恶意揣测他,王家人也想拿他玩弄取乐,一次又一次,偏偏都让他遇上了。
即便总管第一次不会这么想,可是第二次呢?第三次呢?众口铄金,积销毁骨,王家人说的那些话不正是打算在总管心里凿下一颗钉子,虽然不起眼但却无法忽视。
若再不可避免地遇上类似的事,总管大人会不会越思及,越怀疑。
“这不是你的过错。”林琅停下来,微微侧头,郑重其事地说,“你不应该这么想。”
“不太机灵并不能成为人被愚弄的理由,性情温顺不能成为人被欺辱的理由,地位低微不能成为人被奴役的理由。”
这些话,即使是ooc他也要说出来。
人本就并非诚挚无瑕,受害者即便不完美那他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在受害者身上找缺陷,在加害者身上找借口?
林琅对此感到十分厌恶,所谓受害者有罪论就是将过错推给受害者,仿佛如此,加害行为就能得以正当化。
温衍嗓音困惑中带着厌弃,整个人如同走在悬崖边,随时可以滑向森冷幽寂的深渊。
“总管大人……为何我只能靠权势压迫那人,而非公理本身,那么那些没有权势的人,在遇到这样的情境,该如何是好?只能忍吗?”
温衍真的醉了。
林琅认为,如果不是醉了,这些话他定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又或是求神拜佛?可是乞求神明有用,那为什么世界上仍然有这么多苦难人?”
温衍语气中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他只是比别人多一点幸运,恰好遇到了那个能够且愿意为他主持公道的人。
剧情不会事无巨细地讲清楚主角经历的每一件事,每次心态的变化。但此时,林琅隐隐能看到故事后期那个情绪淡漠,行事狠厉的未来首辅的影子。
“想不明白的——那就先不想了!”
林琅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无奈道:“如果世间缺乏公理,那就去主持公理,如果世间缺乏正义,那就去声张正义。这世间的黑暗是杀不死的,有人恶欲滋生的地方就必然有不公。但是,权势利用得当也可以保护一片土地,庇佑一方人民,总归是有意义的。”
温衍眼露迷茫,仿佛心神完全被林琅语气中的坚定摄住。
可……终究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独善其身尚且无法做到,何况兼济天下。
林琅弯下眼:“只是如此行事所面临的艰阻无法想象,敌人的暗箭,己方的背刺,若是难以坚持,也不必苛求自己,能做一个快乐的自己,已经很棒了。”
林琅此时还在说,但他的语气平缓柔和,并未掺杂着任何教训的意味,仿佛只是很简单地阐述着自己的行事准则。
温衍怔怔地睁着眼,天上皎洁干净的明月恰好落入面前之人双眼,其间波光盈动,清可见底。
他一时间想起一句话,知世故而不世故。
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头。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那个原来性情残暴的大内总管吗?
“不要想太多。”
林琅看着温衍乖巧地歪头,皱着眉像是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大事。
“系统,主角酒品不错,醉了也好乖。”林琅看着面前神态迷迷糊糊的小孩,实在有被可爱到。
系统残忍无情地戳破真相:“主角没醉。”
林琅一愣,略有迟疑地求证道:“所以主角刚刚的表现其实是装的?为什么呢?”
“是的”系统如实回答,“可能觉得你好骗吧。”
的确好骗,骗得林琅信以为真,又是给他出气又是绞尽脑汁地安慰他。
林琅:“……”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琅单手支着额头无奈笑起来:“可真是……”
“唉……”他深深吐了口气,“小屁孩心眼倒是多。”